近幾年國學熱,藝術界仿佛人人都是國學家,尤其是國畫界,頻出國學大師,其中有人宣稱:不能用西方理論探討中國國粹,否則是本末倒置。在21世紀竟然還有這等昏話,實在讓人無語。從19世紀后期的洋務運動,到20世紀初的新文化運動和五四運動,以及近幾十年的改革開放,百余年來,前輩學者早就討論并解決了這個問題,并經實踐證明,借鑒西方理論切實可行而且十分必要。在藝術界和學術界,我們今天面對的,不是能不能的問題,而是該怎樣借鑒西方理論的問題。
其實,西方學者也借鑒東方理論探索西方問題。海德格爾對道家思想和禪宗哲學的研究便是學界美談,而鈴木大拙用英文寫作的一系列禪理著作在西方大行其道,熱賣了半個世紀,也是文化界的美談。在西方當代藝術界,美國抽象畫家布萊斯·馬爾頓、英國地景藝術家高茲華斯,均以藝術中的佛學和禪理而勝出。只要不是偏狹固執,中國人為什么不能借西方理論探討國粹?那些思想狹隘卻又大談佛理的人,應該記住佛的大度,記住佛學是舶來品,若記不住,就請謹記《西游記》的取經故事。
同理,后人也可借鑒前人,并發揮前人的思想。在美術界,氣韻之說自古就有,而自謝赫以來,談論氣韻更是蔚然成風。雖然謝赫的氣韻是講人物的神態和生氣,但后人轉而用來講山水畫的自然生命,也講花鳥畫的內在活力,這是轉借,是引申和發展。用西方解構主義的話說,引申和發展是后人回應前人影響、反抗前人遮蔽的一種方式。若無回應和反抗,藝術便會固步自封。再者,以氣說人物和以氣說山水花鳥,理念相通,見諸《周易》。
此話題觸及山水畫的意境,觸及人與景的貫通,甚至涉及山水畫中的風水問題,例如造境。也許,這些問題該用學術語言來論述,但為何不可用隨筆語言來言說?藝術家討論藝術問題,顯然與學者不同,不必講究學究氣。同樣,學者也不必總寫八股文。文武之道一張一弛,學者也可以放松一下,使用平易的文學語言。西方的學術傳統由古希臘哲學家建立,講究嚴格的邏輯關系。可是即便如柏拉圖,其飽含機鋒的縝密言說,也在智慧和幽默中充滿平和,與老子、莊子異曲同工。20世紀前期中國的國學大師,尤其是游學歸來、深具西學素養者,如朱光潛、宗白華等前輩,他們以隨筆語言討論中國傳統藝術,莫非不夠學術?
中國的學術傳統,在先秦百家之時,與古希臘有相似處,既有《逍遙游》式的長篇大論,講究內在邏輯,也有《論語》式的短章殘篇,微言大義。其實,即便是莊子論道,又莫非不是文學杰作?至兩宋時,歐陽修著《六一詩話》,開隨筆寫感悟的先河,中國的文藝論述遂改道成型,稱詩話詞話。到了20世紀初的王國維,其《人間詞話》仍走這一路,而后來錢鐘書的《管錐編》,也莫不如此。
如今一些學者和畫家的狹隘偏執和迂腐讓人瞠目,竟認為隨筆這一文體不能言說藝術和學術問題,認為文學語言比學術語言低級。更甚者,竟有畫家宣稱人文學者不能評論繪畫。為何會有如此無知的妄言?無疑,美術界的學風和文風都出了問題。
學風問題,在于包容,兼聽則明偏信則暗;文風問題,在于不拘一格,如海納百川。然而現在的實情是,人人都會口頭民主,拼命搶占道德高地,以便俯視眾生,指點江山,卻聽不得不同意見,見不得不同文章,只以自己為標準,順己者昌,若有不順者,必揮起民主和普世大棒,讓逆己者亡。這些人讀了一點佛學,聽了幾句禪理,便自以為是,認定非己不正宗,只有自己的衣缽才是真傳,卻忘了一條象腿并不是佛。佛學禪理如此廣博深厚,真正的高僧大師,絕不會一語定乾坤。
或問:美術界的風氣出了什么問題?答:喪失了判斷力,不能辨別無知無畏與無恥。自后現代思潮以來,大眾文化興盛,網絡主宰傳播,媒體失去門檻,孔子和盜跖在同一平臺發聲。這時候,判斷力面臨了考驗。判斷力來自教育和修養,如果教育腐敗泛濫,畫家只在乎出賣手藝,只在乎賺吆喝、搶眼球,人文不憚于粗鄙,哪還談得上修養?有道是,黃鐘毀棄,瓦釜雷鳴,嗚呼哀哉。
段煉(作者為加拿大康科迪亞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