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建全,號簫石,南陽西峽人。屆不惑之年,因輯書法、篆刻、詩文成二巨冊,名之曰《刀屑與朱痕》。尚未鋟版,俾予先讀,幸何如之。雀躍不已,將有所記,然余于篆書、篆刻,懵無所知,扣盤捫燭,建全兄幸勿怪罪也。
十余年前,梅翁吉欣璋先生賜予兩印,學人心性,斫輪手段,老輩風流,皆在方寸之間;而印石亦美輪美奐。拜受之際,梅翁嘗言:石購于建全兄“中國印石館”。當時建全兄固不收費,翁固不允,再三推卻,最終取值在成本之內。予由是知建全兄。嗣后建全兄展賽連捷,聲名大震,2004年,“八屆國展”獨占鰲頭,奪得“篆刻狀元”,海內印壇無不知其名矣。建全兄以研究印石、篆刻為事業,亦以此為生計,乘社會經濟增長,兼藝事精益求精,可謂順風順水,然而始終無倨傲之容。忽忽十年,數獲建全兄慷慨賜刻,無得色,不望報。所謂“寒不改色,溫不增華”,此之謂乎。雖在商言商,然同道每言,有購石而請刻者,或減石之利,或抑篆之潤,固不以“利益最大化”為鵠的也。孔子云:“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
建全兄之印,以黃牧甫一路最馳名。此類印以小篆入,文字本乎《說文》,字法來于“二李”,風格溯源漢金,靈感追蹤倦叟,細節發揚寬齋。如白文《回腸蕩氣》、《天朗氣清》,朱文《云游書屋》、《清風與歸》等,皆允為名作。大抵李斯渾勁婉通,樹立極則;少溫乃頗講“構成”,如《城隍廟碑》,奇巧絢爛,并不在李斯藩籬之內;漢金往往破圓為方,正可挹以入印;黃牧甫洗練皎潔,暗度高古;寬齋李剛田先生苦心經營,若不經意,激情澎湃,而顏色自若。建全兄博采眾長,融會貫通,用意處尤在形變生姿,營造印眼,或略虧古淡,而實饒新意。少陵云:“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清新俊逸”四字,建全兄當之無愧。以此清新俊逸,正可“專家點頭,群從拍手”,收獲廣泛認可。
郭林宗評價黃叔度曰:“叔度汪汪如萬頃之波,澄之而不清,橈之而不濁。其器深廣,難測量也。”讀《刀屑與朱痕》,余亦有此感。建全兄即使僅憑上述一種風格,亦不失為“著名青年篆刻家”,而書中分輯展示其所學所能,琳瑯滿目,美不勝收,令人驚嘆。金文印,如《根在中原》、《外事不聞》、《此身合是印人未》等,不事殘破,字法精準,安排妥帖,望之珠圓玉潤,愛不忍釋。唐宋官印則盤曲支離,匪夷所思,看似荒率,實蘊匠心,其中如《中國印石館》、《觀海留興》,化腐朽為神奇,有不可言喻之美。今人為藝,務為炫奇,古銅爛石,開掘殆盡,而以唐宋蟠條印別張一幟者,似尚未聞,若專注于斯,亦足以馳騁,然建全兄或固不以此自囿耳。古璽中,建全兄鮮涉小璽,鐘情巨印風格,大開大闔,疏密幻化,朱白相映,暗度缶廬蒼渾、白石波辣。陶瓷印又一反常態,巨刃摩天,縱情揮舞,亂頭粗服,出奇制勝。間或小試切刀、玉印、鳥蟲,亦一一當行、一一可觀。其印款出以篆隸行楷草,或于款上臨書,粟米之間,形神逼肖,令人想見趙之謙。建全兄雖以印人名世,而臨池功力亦非泛泛,各體兼能,于中褚體楷書與縱肆一路大篆,風貌獨具,比之專擅此道者,亦無多讓。噫,不見《刀屑與朱痕》,安知建全兄涉獵如此之廣,用功如此之深,而腹笥如此之富耶?其沉醉經典,暗中功夫,可以想見,外人哪得知?
建全兄其名大著,也不差錢,何必勤苦如是哉?蓋其志不在小,而以書以刻為樂者也。嘗著《篆刻絮語》,時出妙論:
“寫意”印難在“意”,“工穩”印難在“穩”,“古璽”印難在“高古”,“漢印”難在“篆”,“流派”印難在“刻”,“玉印”難在“清剛”,“今人印”難在“經典”。
只“工”不寫,難以嘗到“意外效果”,只“寫”不工,又難領略“婉轉流美”,兼“工”帶“寫”,方可“帶燥方潤”。
不要背上創新的“包袱”,“欲賦新詞強作愁”,功夫深處卻平夷。“長槍大戟”、“寬邊細字”決不是創新。篆刻家們都追求無可名狀之新面目,但把握似首相識之舊氣息更為重要。
氣質是決定篆刻作品高下的重要標準。篆刻家的思想、情操、學識、修養和技巧即決定了其作品的氣質。吳缶翁的“蒼”,黃牧父的“光”,齊白石的“霸”,無一不是他們的氣質在篆刻作品中的體現,那些“齷齪氣”、“匠氣”、“俗氣”,絕無篆刻的氣質可言。
藝術形象愈是含蓄,概括的生活容量及其實際意義就可能更加深廣,作品的思想與藝術價值也就會愈大,使觀者尋味就越多。
藝術有所成就,豈是紙上得來?有思想,方有取舍、有格調、有氣質、有創造。建全兄嘗言:“無個性的書法,就無個性的篆刻。”“印從書出”、“書從印入”,皆前人經驗之談,不刊之論。建全兄書印相濟,亦是步武先賢,將以致遠耳。因建全兄能文章,余不妨稱:無個性的文章,就無個性的書法篆刻。凡百藝業,其理相通,自古無不讀書之書家印人,因而至其有所著述,亦必涉筆成趣。建全兄亦有少時文學夢。青澀歲月,躍躍欲成詩人作家者眾矣,一汪深情,一段才華,不能自抑,發而為詩、為文、為書、為畫、為印,為一種氣質,為一種風度,總之生天地之間,吐納山水之靈,必萌為葉,綻為花,結為實,不負大化而后可也。每讀建全兄散文、筆記、印語,語淺而情真,扶疏之感,沃若之意,栩栩然,勃勃然,正是其初心耳。
建全兄年方不惑,朝勤夕惕,一日有一日之境界,其書其印,如“蒼”、“光”、“霸”然一字概之,為時尚早。而吾儕許以終生,期期以求者,正在落后人一字之美也。《離騷》云:“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是所禱也。
作者:孟會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