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伊秉綬尺牘
歷代尺牘留存最廣的載體是“刻帖”,“刻帖”是名副其實的尺牘淵藪。隨著影印術的普及,復制古代名跡變得輕而易舉,再沒有刊刻法帖的必要。從新生的“影印法帖”來看,尺牘又一次獨占先機,盡顯尺素風雅,但“刀尖”下的尺牘漸漸轉變為“快門”下的尺牘,刻帖技藝漸成絕響。
邢躍華 仲威
今天能在博物館、圖書館看到的“尺牘”(書信),若依其作者時代可粗分為以下幾種:晉唐、宋元、明清、民國等,其中“晉唐尺牘”由于年代久遠,其原件遺失消亡殆盡,只能從宋代以后的“刻帖”中窺見其大概,“宋元尺牘”除少量傳世珍貴墨跡原件外,其余大多亦留存于“刻帖”中,“明清尺牘”雖合以“明清”一詞冠前,其實主體還是清代尺牘,現藏明代尺牘數量相對較少,且真偽鑒定亦十分復雜和困難。“明清尺牘”亦可分成“墨跡”和“刻帖”兩部分,若論墨跡原件,僅上海圖書館一家單位就藏有十幾萬件之多,以“多如牛毛”來形容亦不為過,但若把“明清刻帖”中留存的尺牘全部收集起來的話,那必將會是“處則充棟宇,出則汗牛馬”,更可用“多如繁星”來形容。
綜上所述,歷代尺牘留存最廣的載體是“刻帖”,“刻帖”是名副其實的尺牘淵藪。
何謂“刻帖”呢?它就是碑帖的一個分支。“碑帖”是一個集合名詞,大致可粗分為“碑類”和“帖類”,“碑類”包括碣石、摩崖、碑版、墓碑、墓志、塔銘、造像題記、經幢、石闕銘等等數十個品種,這些品種形式雖“五花八門”,但其記錄歷史事件、歷史人物、歷史文獻的功用卻是基本一致的。至于“帖類”則包括“叢帖”、“匯帖”、“單刻帖”等等,其形式雖為統一的長條石,但其記錄的內容卻相當龐雜,諸如:辭翰、詩稿、尺牘、文書、題跋樣樣多有,其收錄的標準多元,無法一一枚舉,但若是非要簡單地說,那就是“文辭好”、“書法美”才是刻帖收錄的標準核心。
除上述兩者(碑與帖)的內容與形式不同外,其功用亦不同,“碑類”的原始功用就是要使得所記錄的歷史事件、歷史人物通過銘刻而流傳千古的,其目的很明確,就是要讓后人去“讀”的;雖然所立碑石在數百年之后,“碑類”中的杰出代表意外地晉升為“書法經典”,亦成為后人的臨摹模板時,這當然是后人的一廂情愿,完全超出原碑作者的本意。
“帖類”的功用則是記錄和傳播書法藝術為出發點的,進而服務于科舉社會,為讀書人提供書寫的模板,其目的也很明確,是讓人們去“臨”(臨摹)的。雖然數百年后,帖類中的刊刻內容其文獻價值逐漸凸顯出來,成為后人“研讀”的史料或文獻,這同樣也超出了刻帖者的原始初衷。
由此可見,“碑類”與“帖類”是截然不同的兩類。碑是用來“讀”的,帖是用來“臨”的,這是兩者最初的定位。再從兩者的刊刻手法的不同,亦可看出它們的原始定位的不同。
刻碑先要“書丹上石”,所謂“書丹上石”就是用毛筆蘸取“朱砂”直接書寫在碑版上,然后刻工匠人依照朱筆輪廓進行刊刻,一般是流水作業,今天統一刻“點”,明天統一刻“捺”,以此類推,直到刻完最后一筆點畫為止,刊刻精粗不是刻碑者最關注的,其在乎的反倒是能否“大書深刻”,追求的是永不磨滅和流芳千古。
刻帖則不然,它的主要功能是讓人臨摹的,所以刊刻法帖就要以追求法書的“寫真性”是其終極目標,能否“保真”,能否“還原”,能否創造出不是真跡勝似真跡的效果,就成為刻帖成功的關鍵。因此,刻帖與刻碑的方法就截然不同。
刻帖先要“雙鉤上石”,所謂“雙鉤上石”即選用較為透明的宣紙(或用油素紙)覆蓋在法書墨跡上,用鉤線筆作單鉤墨跡文字一遍(類同于描摹空心字),取得“單鉤本”后,再將“單鉤本”置于窗前,映著陽光,在“單鉤本”的背面再朱砂單鉤(描摹空心字)一遍,正面、反面兩次單鉤,一面墨筆,一面朱筆,稱為“雙鉤”。“雙鉤”這個詞是這么來的,我們今天書法愛好者所說的“雙鉤”其實只是一次“單鉤”而已。
取得“雙鉤本”是刻帖的第一步,然后要選取一塊帖石,要求軟硬適度,石質細膩,江南常用太湖青石。再作石面處理,先打磨平整石面,然后在石面上涂濃墨,行話稱為“做黑”,其目的就是為了便于刊刻,在刻字時形成色澤反差。再在“做黑”后的石面上涂蠟一層,用熨斗將蠟燭油燙開均勻平鋪于碑面,行內叫作“燙蠟”。
最后,將“雙鉤本”背面覆蓋在燙蠟的石面上,再用木錘隔一層氈布敲打雙鉤文字部分,因為石面有一層極薄的蠟油,“雙鉤本”背后的朱砂“單鉤”空心文字就容易地粘黏到石面之上,取下“雙鉤本”,石面就留下一副單鉤的朱砂空心字覆蓋其上,這就是“燙蠟”的粘黏作用,最后,再在碑石上涂刷一層明礬水,起到固定朱砂粉末作用,以免刊刻過程中碰擦掉落而褪色。在如此“雙鉤上石”的基礎上就能刻出近乎亂真的“尺牘法書”來了。
接下來就輪到刻工出場了,先來談談刻工的工具——刻刀,一般多用白鋼刀,單刃平口刀,其形狀不同于雙刃的篆刻刻字刀,刀的大小依所刻文字的大小而變。刻帖的刻法當然亦不同于印章的刻法,刻印是靠指力和腕力,推刀而入,刻帖則不然,由于帖石硬度高于印石,故需要借助一塊小鋼板,其形狀類同于“銅戒尺”,刻帖的走刀方式,就是借助于鋼板不斷敲擊刻刀尾部,叮叮當,叮叮當地一點一點推進,由無數點來組成一個個點畫。刊刻的路徑,一如書寫者的筆順,這就要求刻帖者要粗通書法的筆順、筆意,明了點畫的起止、筆尖提按的輕重、筆鋒的出入方向、筆觸的行止等等。
刻帖的最高境界是要求能夠“用刀如用筆”,為了達到“用刀如用筆”的效果,刻工與刻石的位置亦十分講究,萬不可像書寫者與紙張的關系,為了使刀鋒與筆鋒天衣無縫,刻工就應坐在刻石的左上角,而不同于書寫者坐在紙張的右下角,這樣一刀下去,入刀出尖細,止刀處粗壯,刻工坐在左上角,刀鋒就能與筆鋒暗合。
尺牘筆法的精微就是這樣誕生于刻工的刀尖之下。
現在就讓我們來欣賞刻帖的最高成果--宋代刻帖,品味一下刀尖下的藝術,傳世第一本宋代“單刻帖”,其刊刻的內容就是王羲之尺牘,它就是著名的《十七帖》,一組王羲之寫給益州刺史周撫的書信,因卷首以“十七”二字開篇,故稱為“十七帖”。
《十七帖》后為唐太宗李世民購得,據《法書要錄》載,原長一丈二尺,107行,942字,鈐“貞觀”兩字小印,令人遺憾的是此帖真跡久佚,以《法書要錄》卷十《右軍書記》對勘,知原為20帖,但傳世“刻帖”則多為29帖,凡133行,1160字,其帖數、行款皆有差異。
《十七帖》以“敕字本”最精,為世所重,以卷后刻 “敕”字及“付直弘文館臣解無畏勒充館本,臣褚遂良校無失”字樣,故名,又稱“弘文館本”。傳本依卷尾“僧權”二字異同,又分 “僧權”完好本與半損本兩系統。
此張伯英舊藏唐刻“宋拓敕字本”,系“僧權”半損本,卷子裝。經明童軒(士昂)、吳寬(匏庵)、項元汴等收藏,清查慎行(夏重)、吳郡繆氏、張燕昌(文魚、芑堂)等遞藏。后入清宮,鈐有“嘉慶御覽之寶”印,卒歸張伯英。
卷尾有明張正蒙題跋,張氏跋云:“余所見數本非失之纖弱,即失之嫵媚。今匏庵(吳寬)出此卷見示,筆法古質,渾然有篆籀遺意,非近代所能規摹,展卷至再,覺樸厚靈和之氣溢于楮墨之外,誠宋拓唐刻之絕無而僅有者,真墨寶也。匏庵其珍之。”
張伯英舊藏《十七帖》是傳世“宋拓敕字本”中最著名之一,其古樸、豐潤、持重的線條與點畫,再現了王羲之的尺牘風范,同時亦展現了唐宋“刻帖”與“傳拓”的高潮技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