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下午兩三點鐘,七八個老人各自拎著一個小板凳步履蹣跚地走來,陸續聚集在開封鐵塔公園大門外的一棵老楝樹下,扎堆聊天。老人們聚在一起坐坐,說說話。顯然,這已經成為他們的一種生活方式。我一一詢問老人的年紀,結果發現都已年過古稀,有的甚至已是耄耋之年。一個老人說,他們中還有一個九十多歲的這幾天腿腳不便,沒來。
每每在古代建筑前見到老人,我總有一種親切感,仿佛老人便是過去,便是歷史現場的追訴者。
聚在鐵塔前的這些老人們保存的記憶零星破碎,但依然讓我感到一種發自內心的滿足。
“1938年陰歷五月,老日(老百姓對日本侵略者的俗稱)用迫擊炮打鐵塔。后來老日就進了開封城,司令部就在河大設著。”一位自稱有78歲的老人說。
“我小時候,這鐵塔周圍就沒什么了,有人在這一片放羊。”另一個老人說。
“民國時期,鐵塔附近的窮苦孩子沒錢上正規學校。鐵塔的和尚行善,就教孩子們讀書。當時分大小兩個班,一共四五十個學生,老師是釋凈嚴法師。”家居開封北門大街、76歲的張書堂老人的敘述,把話題轉入了與鐵塔關系密切的一個人群———僧人。
一前一后兩高僧
鐵塔旁邊有一個湖,名曰鐵塔湖。湖的西北岸,有一座和尚墓葬塔。這座塔由青色大理石雕砌而成,或許因為沒經歷過風刀霜劍的磨礪吧,它顯得有點粗糙。塔銘行文刻錄在塔剎,那些字跡我仰視也無法看清。這種形制的青色大理石靈塔,我曾經在少林寺塔林中見過,它該屬于高僧的靈骨安存處。
關于鐵塔歷史的資料,記錄的大都是皇室和鐵塔所在的這個寺院的來往,還有寺院不斷被易名、被增修的故事。而堂堂北宋皇家寺院的和尚們的故事,卻沒有被記述。是夷山寺院的眾僧一向平庸,不值得記述,還是人們故意忽略了他們?
在鐵塔公園采訪的感覺,和在少林寺采訪的感受迥異。少林寺有浩如煙海的史籍和碑文,讓你梳理不出頭緒來,讓你讀得頭皮發蒙。我曾經問中國著名佛教考古專家溫玉成:“一本《少林訪古》,你寫了多少年?”溫玉成伸出十指,表示十年成一書。和少林寺的情況不同,夷山寺院的歷史資料極少,關于夷山寺院僧人的記載更是難找。
其實,北宋時的東京,佛教是十分昌盛的。據《宋會要輯稿·道釋》記載,北宋時的東京有佛教徒2.4萬。河南大學老教授周寶珠在其《宋代東京研究》中,對北宋日益世俗化的僧尼道士生活進行了很不客氣的嘲諷挖苦,并稱他們是“宋代最大的寄生集團之一”。史料中記載有不少宋朝和尚的荒唐事例:宋太祖自揚州還京,僧錄瓊隱等17人“攜婦人酣飲傳舍”而不去迎駕,結果遭到懲罰;相國寺星辰院比丘澄暉,公然娶娼妓為妻;僧人惠明在相國寺開了家專做豬肉的餐館,被人稱為“燒豬院”。奇怪的是,連這些荒唐和尚都被“載入史冊”,卻找不到鐵塔所在的夷山寺院僧人的記錄。
千年來,夷山寺院的僧人中,似乎只有一個叫成尋的日本和尚被記錄過。據記載,成尋是一位七歲皈依佛門的日本高僧。為探尋日本天臺宗的根源,成尋不顧62歲的高齡,于宋神宗熙寧五年(公元1072年)越海西來華夏。成尋最初在浙江天臺山國清寺修習,準備在那里潛心研究佛經。臺州地方官上書,把這事告訴了神宗。神宗聽說后對成尋很感興趣,下詔召見。成尋隨即北上,于當年十月到達東京。到東京后,成尋就住在鐵塔所在的開寶寺院,最后又在此圓寂,也算是和開寶寺緣分不淺。不過,這位日本僧人卻是“身在曹營心在漢”,他住在開寶寺,卻寫出了具有重要文獻資料價值的《參天臺五臺山記》。
到了上世紀,這里出了一個名僧,就是釋凈嚴法師。釋凈嚴法師曾任河南佛教協會會長,他于1991年2月2日在鄭州圓寂。釋凈嚴法師的靈骨被分別安置在開封鐵塔公園和山西五臺山上。
釋凈嚴法師的俗名陳天慶,于1892年生于河南省唐河縣。他剃度出家是在蘇州靈巖寺,是一個能行醫治病的“和尚醫生”。
1941年到1942年間,可怕的天花在開封流行,其時又遇上干旱無雨、飛蝗遮日的災年。在饑餓和瘟疫的雙重夾擊下,開封城民不聊生。好心腸的釋凈嚴法師和其他佛教界人士北上北京、東至上海,四處化緣求助。在他們的努力下,一箱箱藥材、一擔擔糧食運到了開封,但杯水車薪實在無法普度眾生。凈嚴法師情急之下,奔走于開封的醫師和商人之間尋覓良策。在醫師和商人的幫助下,釋凈嚴法師用糧食和中藥配制出一種藥丸,起名為“補饑丸”。兩年中,凈嚴法師一共制作出50萬個“補饑丸”發放給開封民眾。
從那個時代過來的開封老輩人都還記得這件事,他們說,當時釋凈嚴法師發放的“補饑丸”個頭兒有雞蛋般大小。 釋凈嚴法師創立的河南佛學院、佛學社當時設在鐵塔寺。今天的鐵塔東側,有一座老式青磚房,便是佛學院的舊址。當時那個為窮人家孩子開設的學校叫佛光小學,現在名曰博雅齋,是一個純粹的工藝品商店。
釋凈嚴是夷山佛門圣地的最后守望者。在開封淪陷初期,他利用佛教的特殊地位,曾在鐵塔、白衣殿、賢人巷、女眾林等地建立了5處難民收容所,共收容難民兩千余人。
關于凈嚴法師的文字,同樣缺乏細節的描述。這使得我無法繼續描摹這位大善大德的和尚。他似乎更像一個慈善家,一個社會活動家。凈嚴的慈悲,既來自他佛門高僧的身份,也來自天性的善良。
釋凈嚴法師曾經試圖中興鐵塔寺,他的這一次努力和著名的馮玉祥將軍有關。馮玉祥人稱“基督將軍”,對佛寺、道觀一點也不客氣。他曾一度任河南省政府主席之職。1927年10月,馮玉祥下令廢除大相國寺、鐵塔寺、延慶觀等,改大相國寺為中山市場,改萬壽宮為中山公園(龍亭公園的前身),延慶觀則成為警察駐所。1930年,釋凈嚴回到開封后立即與政府交涉,要求歸還被沒收的寺產,并決心化緣募捐,續燃鐵塔寺的香火。釋凈嚴給身居海外的海山法師寫信,讓他游說華僑予以資助。兩年后,釋凈嚴法師終于在鐵塔寺重建了大雄寶殿和十多間僧寮。大雄寶殿落成慶典儀式在1932年夏舉行,當時有3000多名居士來賀。來自緬甸的華僑趙安瀾女士專門捐贈白玉佛像一尊,這是新鐵塔寺收到的最珍貴的禮物。1996年,那尊白玉佛像被移至新建的靈感院正殿內。在上世紀50年代初期,鐵塔寺作為佛門寺院歷史正式終結。
今天,那青色的凈嚴法師靈塔隱藏在一片樹林之中,它依然孤單寂寞,沒有多少人注意它。即便有人好奇地去塔邊看一眼,也可能會忽略塔主人曾經的慈悲和善舉。
風塵卷走浮圖意
對于這鐵色的琉璃塔,雖然我無法說透它,無法恰當地表述它,可我畢竟試圖貼近它、親近它,因為我相信,它比我們想象的要豐富得多、精彩得多。
一天,我實在看累了鐵塔,便到博雅齋要了一盒包公豆吃。包公豆是花生做的,皮是黑的,極像包裝盒上那包公的臉。我送進嘴里一顆包公豆,覺得味道五香,是顆好豆。于是我便想,開封人也真夠有韌性的———汴京香煙、鐵塔火柴衰落之后,他們又推出包公豆;御街遭市場冷遇之后,他們又推出一個熱鬧的清明上河園……這便是城市性格,一個能屢毀屢建的城市,一定有著頑強再生的活力。
開封是一個市井味十足的城市,是一座能把天上人間、大雅小雅了無痕跡地融入俗世生活的城市。對供奉佛祖舍利的鐵塔,開封人甚至也賦予了它世俗賞玩的心態。一個年代、姓氏不詳的詩人曾以《鐵塔行云》為題,如此描繪過鐵塔:
浮圖千尺十三層,高插云霄客倦登。瑞彩氤氳疑錦繡,行人迢遞見觚棱。半空鐵馬風搖鐸,萬朵蓮花夜放燈。我昔憑高穿七級,此身煙際欲飛騰。
從汴京人對鐵塔這個宗教之地的贊美中可以看出,這個地方的市井之氣早已蓋過了宗教感。那位詩人沒料到的是,這首詩竟成了汴京八景之一“鐵塔行云”的代言詩。在開封,“鐵塔行云”與“繁臺春色”、“延慶晨霧”、“相國霜鐘”等齊名,共列汴京八景之中。
第一次和鐵塔公園的職工接觸時,他們一致向我推薦一個名叫黃新生的職工,原因是他見過一回“鐵塔行云”。黃新生是一位中年男人,他在20年前看到的“鐵塔行云”,與“鐵塔牌”火柴盒上所畫的情形一模一樣。那是個晴朗的早晨,黃新生和鐵塔公園的五六個職工在單位連夜趕制彩燈。一夜忙碌之后,他走出房間稍事休息,抬眼一看,正好望見一朵云由南向北飛來,恰好滯留在鐵塔的五六層之間。黃新生說:“我們幾個人一直站在遠處看,十多分鐘后云才散去。后來拍照片的人來了,可惜沒有拍到那景色。”黃新生目睹了一次云繞霧抱的鐵塔美景,他當然算是幸運的,因為那種“詩情畫意”在今天已很難再遇見。
從開封人對“鐵塔行云”的推重也可以看出,在今天,開封人更多的是把鐵塔看做一道美麗的風景,而鐵塔作為宗教建筑的本意,反而被大家給有意無意地忽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