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變得太物質化,導致娛樂化。娛樂的目的是賺錢,而對我們來講,做娛樂的東西并不是真正在創作,我們要維護的是真正稱得上創作的那種文化!
《如夢之夢》劇照
觀眾坐在可360度旋轉的座位,演員繞著四周演戲,觀眾隨著戲一起轉過來、轉過去,從白天看到晚上,長達八小時——2000年,賴聲川和學生一起排演的這場《如夢之夢》,無疑是他創作生涯中的重要里程碑。
時長并不是制約《如夢之夢》上演的頭號難題,特殊的劇場形式才是。今年,由臺灣、北京、新加坡三方面共同出品的《如夢之夢》展開亞太巡演,這也是該劇的首輪商演。由于制作成本太高,《如夢之夢》已確定無緣廣州。而在9月28日、29日,這部戲將登陸內地巡演的最后一站——深圳保利劇院。
當年,《如夢之夢》在臺北演了8場,每場觀眾不超過200人,前后大概只有1000人看了這部劇。香港話劇團導演毛俊輝就在這1000人中,他向賴聲川提出要做這出戲。在他的努力下,成功游說政府和企業贊助,2002年香港話劇團上演該劇,提前一個月票就賣完了,但由于耗資大、場地限制,也只有300名香港觀眾能欣賞到。
《如夢之夢》在香港的成功,觸動了臺灣相關部門提供資助,讓該劇在臺北兩廳院上演,而今年亞太巡演才是該劇的首輪商演。這部戲每到一個劇場搭臺,都要把劇場“夷為平地”再重新搭建。所以導演賴聲川的夫人丁乃竺常常提醒他,要把每場戲都當做最后一場來做,“因為很可能在這輪演出結束后,這部戲就真的不能和觀眾‘再見’了。”
賴聲川
對話
戲劇能不能與社會互動,讓它變得更美好
羊城晚報:談談《如夢之夢》的創作緣起吧,聽說有很多有趣的故事。
賴聲川:《如夢之夢》的構思是靈感一次性來,串起腦海中十幾個故事。比較值得一說的是1999年10月,英國兩輛火車對撞造成一場巨大車禍,我看到兩星期后的后續報道,說“死亡數據要向下修正”,原本是八十多人死亡,后來修正為六十多人。一是因為當天太慘烈,沒算清楚;第二點原因呢,我看到時整個人都呆了,說是因為有部分人從車禍中走出來,他們并沒有受傷,但也沒有回家,沒與親人聯系,就這樣走了,有的出國,有的不知去了何處,但其中有些人在兩星期后又陸續回家。
當時我整個人傻了:啊?竟然有這樣的人?發生這么大的事情,在全世界矚目的災難中幸存后,竟然不想打電話給任何人,第一個反應竟然是“我走了”?我覺得這個話題太有趣了,難道就一筆勾銷了嗎?難道人生就可以重新再來了嗎?有沒有這個可能呢?
同時我心里也很難過,那是1999年,這件事在某種程度上代表著人類在接近千禧年的空虛。到底有什么負擔嚴重到讓這些人想就此離開?是金錢上的債務還是情感上的債務,令他不能面對任何人,只能出走?但好玩的是他又回來了,是因為發現不好玩,發現換了新身份后還是很空虛,所以最終還是回家了嗎?
同時我還在《紐約時報》看到一篇報道,醫生發現現在有越來越多無法診斷的絕癥。這個名詞很新奇,什么叫“無法診斷”?既然無法診斷怎么知道這是絕癥呢?好像很矛盾。
這兩件事情成為我創作的主要刺激源。
總之《如夢之夢》這個龐大的構想是一次性出現在我腦子里的,那個時刻我在印度的菩提伽亞,剛好看到人群在川流不息地繞著菩提樹在轉,我自然地起了個念頭:是否能把觀眾放在中間,讓我們的戲繞著觀眾走?
羊城晚報:看過您這么多部戲,雖然劇中要表達的內核都相對沉重,但表現形式還是相對歡樂的,并不會給人灰色的基調。
賴聲川:我不會去想這出戲灰或者不灰,只是想展現我愿意與觀眾溝通的心態。有一種作者是不想與觀眾溝通的,他不需要觀眾,當然這種態度OK,但我的態度是希望越多人看越好。當然如果你把我放到一個小的劇場環境中,說我們今天這個劇就在這個房間里演,那我可能也會做出些不一樣的東西。但是,平時我都是被放在大劇場中的,這就是我的命,那就該做不排斥與觀眾交流和溝通的劇,所以才會產生這樣比較輕松的風格。
我一直在探討戲劇和我們社會的關系到底是什么,戲劇能不能與社會互動、能不能讓我們所居住的社會變得更美好。這是比較理想化的想法,但一直以來,我都是個比較理想化的人。
戲劇的主要工具還是故事,所以我一直在思考,這個時代要說什么樣的故事給自己聽?有的人會選擇拿國外的劇本,但我不太會這樣做,除非這個國外的故事真的跟我們的社會有十分密切的聯結,否則我認為這種戲劇是不能影響我們當下社會的。
年輕人不碰政治,大部分創作題目就沒有了
羊城晚報:80年代你回到臺灣做戲劇,侯孝賢、楊德昌、吳念真他們也都在做電影,你們在一起都聊些什么?
賴聲川:那時的氛圍蠻壓抑的,我們幾乎天天混在一起,每天去看不同的電影。那時我們充滿著信心,也充滿對過去的某種憤慨,總覺得憑借自己的力量可以做很多事情。當然,我們也都證明,那個時代的確能夠這樣。侯孝賢沒有專業演員,演員的表演是過不了關的,所以他發明出一種很特別的拍法,鏡頭很遠,一動不動拍很久,這樣就看不到演員身上的具體細節。我覺得那就是天才。
那個時代特別可愛,我在排戲的時候他們會來看,那時也沒手機,他們無法事先告訴我,來了以后就默默在角落里坐著,過一會兒再看,他可能已經走了。大家就是作為朋友到場看看,同時他腦子里可能也在構思劇本,看著看著覺得有靈感,就離場了。這是一種蠻理想的狀態,當你什么都沒有的時候,最珍貴的就是人心和大腦,只要有這個意志力,就可以把事情做出來。
羊城晚報:除了您和金士杰這樣的前輩,大陸觀眾對臺灣戲劇界的年輕一代導演并不熟悉,他們現在的狀況是怎樣的?
賴聲川:臺灣做戲劇的年輕人還是有很大空間的,臺灣是個很好的創作環境,政府也有很多方式的贊助,雖然整體的量并不夠大,但畢竟有心在。如果臺灣能向香港看齊就很厲害了,香港支持表演藝術和團體的錢是臺灣的十倍以上,真的是相差甚遠。
但我自己有個擔心,無論是在大陸、香港還是臺灣,這些年有些創意方向被干掉了。雖然我自己
一直在往前走,但整個世界都存在創意水平下降的問題。世界變得太物質化,導致娛樂化。娛樂的目的是賺錢,而對我們來講,做娛樂的東西并不是真正在創作,我們要維護的是真正稱得上創作的那種文化。
這兩天在臺灣跟一些年輕人聊天,很多人都說臺灣什么都好,就是政治不好。可能因為臺灣的政治氛圍變得太對立,導致現在的年輕人都不碰政治;而不觸及政治,創作中一大部分題目就沒有了。不碰政治意味著你不觸碰涉及更多人利益的問題,只關注少數人。所以很多人都說臺灣年輕人做的舞臺劇、電影都是小情小義,做得不錯,但沒有大題目,他們也不是不會,而是沒想到。這也是臺灣現在的氛圍所決定的。
鏈接
賴聲川,1954年生于美國華盛頓,美國加州柏克萊大學戲劇博士。臺灣著名舞臺劇導演,現任臺北藝術大學教授、美國斯坦福大學客座教授及駐校藝術家。1984年創立劇團“表演工作坊”。代表作有《那一夜,我們說相聲》、《這一夜,我們說相聲》、《暗戀桃花源》、《寶島一村》、《如夢之夢》等。 (原標題:賴聲川:要做影響當下社會的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