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飛過六十年,到了褚秀之孫子褚淵時,他又面臨了同樣的抉擇——劉氏皇族衰落,新興王者蕭道成崛起。褚淵同樣長袖左右揮舞:一方面他忠于(劉)宋,勤政務,平(薛安都、桂陽王)叛亂;宋明帝病逝后,褚淵接受遺詔為顧命大臣,也曾盡心輔佐幼主,史稱:“淵同心共理庶事,當奢侈之后,務弘儉約,百姓賴之。接引賓客,未嘗驕倦。”(《南齊書》卷23)而另一方面,他卻又為蕭道成篡位提供方便。他不僅根據當時品評人物的風氣,在輿論上給予蕭道成很高的贊譽“此人材貌非常,將來不可測也。”而且利用顧命大臣的身份,力引蕭道成進入權力中樞,為其鋪平了道路。(蕭)齊建立后,褚淵受到重任,“朝廷每有機要事,帝多與褚淵論謀,其意見每每從納。禮遇甚重,及高帝崩,遺詔以其為錄尚書事(等同宰相,顧命大臣)”。
從褚翜、褚裒、褚叔度兄弟、褚淵前后150年間四代人的抉擇中,我們可以窺到其家族文化中具備一種審時度勢的能力,總是冷眼如炬地觀察世勢,并作出冷靜應對。很多人或許會責備、蔑視他們在朝代更迭之際,不能死節抗爭。比如褚淵身仕兩姓,在當時就受到了民間輿論,甚至自己堂兄、長子的責備。但我們也要看到這樣的史實:(劉)宋政權中后期的帝王極端兇殘荒淫,子殺父、弟殺兄、殺宗室,僅僅在皇族之中就已經血流漂櫓。心驚膽戰的臣子們值得效忠這樣的帝王嗎?而劉裕、蕭道成這樣的強悍軍事領袖興起,東晉、劉宋這樣腐朽、無向心力的政權的滅亡,又是一二人能逆時代趨勢倒行的嗎?
世間人事之變,不是黑或白就說得清的。臨境望之,常常使人感覺看山不是山、望水不是水。張口欲言,卻理不清、道不明,只有沉默。
二 孝懸門楣 悌睦家風
如果說審時度勢顯示出褚氏家族“智”的一方面的話,那么“孝”則是褚氏家族的另外一大特點。褚氏先祖褚大、褚少孫以儒學名聞天下,對仁孝之道自然有著比常人更高層次的研究,這一淵源也深遠地影響著潁川褚氏族人。
東晉時晉康帝的皇后褚蒜子,曾以太后身份,在穆帝等朝臨朝稱制近四十年,對其父褚裒仍然尊敬有加。她不僅在歸家時對褚裒行的是父女家人之禮,還要求在朝廷之上亦行家人之禮。此事雖經大臣們以君臣禮節不能亂為由,未能實行。但卻反映出潁川褚氏以孝為先的家風深入各個家族成員之心,即便是貴為一國之母的皇后也不例外。(《晉書》卷32《后妃傳》)
即使如精于利益選擇的褚淵,雖在當時及后代深受非議,但他卻是倍受贊賞的孝子。史載褚淵侍母至孝,曾以“母親年高多病,早晚需要陪護”為由辭官,后其庶母(其父之妾)郭氏去世之后他終日哭泣,僅幾天的時間,竟然憔悴到了讓人認不出的地步,以至于要皇帝下詔“斷哭”、禁止別人吊喪來保護他的身體。及后,其嫡母(其父正妻)逝世,他又悲戚如初。(《南齊書》卷23)《褚淵碑文》亦記載說:“(褚淵)孝敬淳深,與父母盡歡朝夕,人所敬佩。其父親去世后,他請求丁憂去職,由于過度哀傷,幾乎死去。”
褚淵長子褚賁雖然對于褚淵身仕二姓頗有微詞,然而在父子之道上卻為至孝。褚淵去世后,武帝召見褚賁,他“流涕不自勝”,并將爵位讓與弟弟褚蓁,還放棄位高權重的官職不做,自愿居墓下為褚淵守喪。
潁川褚氏的“孝”行不僅表現在親子之間,還在家族成員中擴展為兄弟的“悌”及親族間的“義”。如褚淵身為長子,在父親死后卻能把所有財產讓給弟弟褚澄,自己唯獨留下數千卷書。(《南齊書》本傳)又如褚淵從弟褚炫,得到巨額錢財之后,隨即分與親族中貧寒者。這是將“孝悌”擴展為了對整個親族的經濟幫助,因而更讓人嘆服。再如褚淵的長子褚賁,在父親死后將爵位讓與弟弟褚蓁繼承,而褚蓁又能在褚賁死后上表讓給褚賁兒子。家族間重“孝悌”的門風表露無遺。
褚氏家族以孝懸門楣,成員間的尊卑親疏井然有序,易于凝聚共識;以悌睦家風,親族間互相輔助,以己所有補彼不足,助推家族中后輩前行,使得幾乎每一代都有杰出子弟出世。這樣的門風使其家族形成了沛然合力,長驅向前。
三 博學家風,自強濟世
褚氏本就是在經、史、文學上都頗有成就的儒門世家,又出身華夏文明淵蔽的潁川名郡。浸染在這樣厚重的文化背景中,褚氏文化自然流露著濃郁的博學濟世,自強不息的特點。
東晉時,面對南北分裂的局面,仁人志士們立志恢復神州故土。但先有祖狄、庾亮,后是殷浩、桓溫,相繼失敗。在這樣的背景下,褚裒在鎮守京口,擁有一定軍力后,仍竭力主張再次北伐,顯示出儒家重視事功的積極用世精神。然而北伐最終又以失敗告終,他率領的三萬晉軍死傷慘重。褚裒引《春秋》責帥例子,上疏自貶。朝廷雖然下詔原諒,最終他仍憂憤自責而死。褚裒一生“在官清約,雖居一方諸侯,仍然使家仆親自樵采”,堅持“政道在于得才,宜委賢任能”的用人主張。上以事功對朝廷盡忠,下以《春秋》精神對己嚴要求,可謂嚴守儒家原則。
潁川褚氏的后世子孫大多遵循了褚裒的這一精神,在世家大族崇尚虛靡的南朝時期,仍多有作為。褚叔度在做官時“每以清簡致稱”,甚有祖上遺風;褚淵在政治上卻能“務弘儉約,百姓賴之”,雖歷官清顯,死后卻家無余財,“負債至數十萬”;孝子褚翔,亦能“在政潔己,省繁苛,去浮費,百姓安之”;齊梁時的褚球,“在縣清白,資公俸而已”,且“性格剛強,無所屈撓,在御史職上甚為稱職”;后來的褚玠,“廉儉有干用”,為官數年“守祿俸而已,去官之日連車資都沒有,困留縣境”,最后還是因為皇太子的垂愛,“手書賜粟米二百斛”,才得以還家。
此外,潁川褚氏的家族成員多“以才藝楨干稱”,在文學、音樂和醫術等方面也頗有成就。史載褚淵“嘗聚袁粲家,初秋涼夕,風月甚美,彥回援琴奏《別鴣》之曲,宮商既調,風神諧暢”,惹得謝莊等人“撫節而嘆”;褚淵的弟弟褚澄雖貴為駙馬都尉,歷官清顯,在醫術上卻有很高的造詣,善解疑難雜癥,著有《雜藥方》二十卷;梁時褚該“幼而謹厚,有譽鄉曲,尤善醫術,見稱于世”。后褚該北歸,官至車騎大將軍,卻“性淹和,不自矜尚,但有請之者,皆為其盡藝術”,其子褚則“傳其家業”。
褚淵從弟褚炫擅長詩詞文章,被譽為名士,與當時三位著名文人并稱“四友”;褚淵曾孫褚翔在文學上成就更大,“梁武帝宴群臣游苑,詔褚翔為二十韻詩,限三刻成,翔頃刻之間便已完成。”因而得到武帝欣賞,即日升遷,為時論所美。此外,陳朝褚玠、褚玠子褚亮、褚亮子褚遂良等都是既能為政安百姓,又是名聞天下的才子、名醫。
腹有詩書,氣質自然光華;自強不息,便生勃勃英氣;精通文藝,自有一股風流。在這樣的教育之下,也就難怪我們頻頻在史書之中看到褚氏子弟“淹雅有器量”、“風儀端麗,眉目如畫”、“每公庭就列,為眾所瞻望焉”等描述。
四 聯姻皇室 結盟士族
在魏晉南北朝時代,皇權統治基礎較為薄弱,皇族逐漸由至高無上的天之子下滑成為勢力最大的家族。持續的此消彼長,自然會使強大的家族生出不臣之心。為了贏得支持,皇帝以利、威、情籠絡、震懾各大家族,聯姻便成為最重要的手段之一。士族之間也是同理,為了安全,為了長久的盈泰,也通過姻親來構成同盟關系。
據資料顯示,潁川褚氏自西晉時代,就與潁川其他望族互相通婚,比如褚、庾聯姻。至東晉中期, 潁川褚氏在褚翜、褚裒二人苦心經營之下,社會地位和政治地位都有了很大的提高,并獲得了與皇族司馬氏聯姻的機會。即褚裒女褚蒜子“以名家入為瑯邪王( 即康帝) 妃”。褚蒜子為皇后后,以其父褚裒為代表的家族成員在政治上迅速獲得升遷。
至(劉)宋時期,因為褚裕之三兄弟在幫助劉裕謀權篡位的過程中盡心盡力, 劉裕以姻親來持續拉攏褚氏家族。而褚氏這種具有很大社會影響力的士族, 又幫助出身寒微的劉裕安定人心、鞏固統治根基。在(劉)宋王朝短短五十多年歷史間,褚氏與(劉)宋皇室的聯姻就達九例,其中娶公主者有褚湛之、褚淵、褚澄、褚曖等五人,被宋宗室納為妃者有褚湛之女、褚秀之孫女、褚方回女三人,另有褚球娶宋宗室劉景素女為妻。
除與皇室頻繁聯姻之外,褚氏還與其他高門士族不斷結為姻親。如褚秀之女嫁與濟陽江湛為妻,褚淵女嫁與陳郡謝瀹為妻,褚法顯娶瑯邪王景文叢姐妹為妻, 褚湮娶彭城劉孺姐妹為妻。潁川褚氏的家族勢力在此時可謂如日中天,所聯姻的這些家族無不是赫赫有名的高門士族。
從這些記載中我們可以看到在封建專制時代,為了維護統治,婚姻不是因愛情而結合,而純粹作為一種利益結盟的手段。但我們也不得不承認,在那樣的帝制時代,能與皇室結為姻親的家族,將迅速迎來政治的升遷、門楣的光大鞏固。如濟陽江氏,宋齊梁陳四朝皆能聯姻皇室,家族得以累世興旺。而另外一些高門士族,則因為在這一時期不能聯姻皇室而族望驟減。如潁川庾氏,東晉時一門二后,以外戚身份而成為當時的一流高門,至南朝時則未見一例國婚,其家族的門第族望便迅速衰落。
褚氏衰落
世間至理,莫不過于陰陽循環流轉?v然褚氏根基厚、運氣佳、教育精、子弟賢,可是誰人見到永開不凋的花兒?在滔滔時勢的車輪傾軋之下,縱使你螳臂鋒利如刀,也避不過碾壓成泥的命運。
士族制度下的門閥子弟固然受著最良好的教育,占據最優勢的資源。但缺乏苦痛磨礪的經歷,終究成為褚氏子弟最大的軟肋:高級士族憑借門第就可做官,且世代控制高級官職。生活在腐朽奢華的生活中,被捧殺在眾星拱月的環境里,使得士族子弟普遍不思進取,蔑視、厭惡做實事。而沉溺于清閑放蕩,空口玄談,縱情聲色,窮奢極欲。甚至為了追求所謂名士翩翩風度,男性世家子弟間竟流行“熏衣、剃面、傅粉、施朱。”(顏之推《顏氏家訓·勉學》)。
盡管有卓見的褚氏先人束之以種種教育,卻擋不住后世子弟們迅速腐朽的步伐。褚氏家族在褚淵至巔峰之后,一代不如一代。世家子弟們普遍缺乏執掌政權的能力,甚至缺乏生存能力。在政治上庸碌無能,精神上萎靡不振,遠不能與先祖褚翜、褚淵等相比,再加上士族之間近親聯姻,身體素質極差。這樣的群體再也經不起社會潮流的沖擊,終趨衰亡。
時勢也在悄然變化,歷經東晉、前秦等南北朝戰爭后,因為士族子弟們的不堪重用。一些庶族出身的將領脫穎而出,顯示出較高的政治、軍事才能,聲望與權力迅速上升。南朝宋、齊、梁、陳開國諸帝均為庶族將領;而南朝統治集團內部斗爭激烈,也迫使統治者選用一部分庶族來平衡士族勢力,一部分庶族乘機逐漸典掌機要。
至梁武帝后期(公元548年)時,南朝又爆發持續三年零八個月的侯景之亂,江南社會遭空前浩劫。擁有二十八萬戶的首都建康,存者百無一二,完全成為廢墟。及西魏破江陵城,盡俘王公以下及百姓男女數萬家(又作十余萬口)為奴婢,分賞三軍,驅歸長安,弱小者皆殺之,得免者僅三百余家。以士族門閥為首的南朝政權在此次戰亂中充分暴露了其腐朽無能,自身受到了毀滅性打擊,晉朝南渡士族“寢略殆盡”,自此士族一蹶不振。
及至到了隋唐時期,科舉制的實行改變了官員選拔制度,結束了士族的政治基礎。又經過唐末農民起義的打擊,士族被徹底掃蕩結束。褚氏也隨著那個時代逐漸湮沒。
后記:當千年須臾而過,后世的我們佇立這片故土,撫摸著這些青苔,感觸著昔年祖先們的氣息,不禁生出一種復雜的思緒——這個曾在中華大地上掀得風起云涌的禹州籍家族,我們為何如此陌生?而更訝然的是——要知道褚氏家族僅僅是潁川士族中的一個,其他如潁川荀氏、庾氏、陳氏、鐘氏形成門戶時間更早、名聲更為顯赫。如潁川鐘氏,興自兩漢,在曹魏時就以軍功起家,成為魏晉一流高門;潁川庾氏,在東晉時繼瑯邪王氏之后與司馬氏皇權共天下,左右朝政……
我們的這片土地為何會承載如此之多的俊才賢杰?又為何會消失的杳無痕跡?為何提及這些,連生于斯的后人們都是滿眼茫然?作為潁川的子孫,你會有種沖動,希望能從歷史風塵中掘出這座榮譽故土,去看看我們的祖先、我們的故鄉,他(它)原本是什么樣子?曾經歷經了什么?
這是一種心懷敬意的回望,但又絕非是八旗遺老斜倚冬日城墻角,炫耀我祖宗的祖宗是如何了得。于是在本文中,我們既譽褚氏家風,也真實描繪其反復冷酷。它原本是什么樣子,就是什么樣子。通過盡量客觀的回溯之旅,重現故土風貌、先人衣冠之一二。
往重了講,“欲要亡一國,必先滅其史;欲滅一族,必先滅其文化”(清末龔自珍)。一個歷史文化不曾傳承的地方,無論轄區如何遼闊、幾度如何繁華,終抵不過時間的洗磨,慢慢地杳無蹤跡,竟似從未出現過一樣。追念這些往事,就如同每到清明、十月時節,你我前去祭拜祖墳。使心有一處可停留,情有地方可牽掛,血脈有清晰的傳承,榮譽有古今可直面。只可惜我筆下淺薄,更寡考據,遠遠不能描繪出家鄉先賢原貌、興衰規律之萬一。 (朱曉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