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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飽嘗了懷才不遇乞食無門的窮愁落拓和天災人禍折磨的詩人,終于脫離了人世這個苦海,到他用一生之光陰熱切向往的天國去吟詩覓句去了,如果二十七年也可以算作一生的話,這樣的一生實在太短促,太慌忙,也太殘忍了,李賀還沒來得及開始真正的生活生命就戛然而止了。二十七年就熄滅了的生命之光,是怎樣點燃著他枯瘦的骨髓由如臂之巨而到如豆之微的呢?這期間的煎熬,一定如鈍刀割肉,血肉淋漓,讓人慘不忍睹。幸好李賀是帶著一身滿足的笑意離去的。因此,我愿意用我蒼涼而悲憫的心,為多災多難的李賀設想得樂觀一點:轉世投生的李賀不再生于帝王后裔之家,不再讀什么《詩經》、《楚辭》,不再瘦驢錦囊地尋章覓句,甚至都不識字,一把鋤頭,一頭耕牛,日出而做,日落而息,老婆孩子熱炕頭,不時地呵呵笑著,一身黃土一頭亂草地終老天年。
不是我太悲觀,實在是李賀這一生太悲慘,悲慘得讓我不忍環顧。在這短暫的一生里,李賀就像金鑾殿上的一蓬秋草,卑賤而脆弱的生命偏偏生在高貴的根基上;就像那種名字叫桑的樹,僅僅因為一個名字,就永遠只能風吹日曬地扎根在野地里,始終無緣站在熙來攘往的街前;更像一個無意中染上毒癮的人,明知道那是穿腸的毒藥、刮骨的鋼刀,還要身不由己而又奮不顧身地撲上去。
李賀竟然是唐朝皇族的后裔,不知道這究竟應該算是李賀的幸運還是不幸。他的遠祖乃是唐高祖李淵的從父大鄭王李亮,實在是皇族的近支,這種高貴的血統注定了李賀骨子里的高傲,然而歲月浮沉、滄海桑田,到了他的父親李晉肅時已沒落得與一般讀書人的家庭無甚二致了,李賀父子也必得讀書應舉方能入仕為官,只留給李賀一個“王孫”的虛名;當然,父親還留給了李賀幼小而孤的空落和一身的病痛,冥冥中似乎早已注定了李賀的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然而,始終在姐姐和母親的護佑下、極少接觸外部現實的李賀,對這個虛名是很當真的,而且是十分看重的,雖然他食無肥甘,衣少錦繡,居無宮殿,出無車馬,左右無宮女丫鬟的簇擁,前后無官員侍從的隨行……但他覺得那些都是他應得的享受,他艷羨皇宮中的奢華,有時候甚至把那種生活幻想成仙境,不遠處連昌宮的廢墟,如今雖已是一碧土花,卻仍然還隱約地彌漫著李隆基楊玉環的徹夜笙歌,在李賀的耳邊縹緲著,而現實中的李賀卻又只能騎著他的瘦驢寫他那無關一絲一毫經國濟世之用的詩。
作為幾近寒門的皇族后裔,李賀那親身體驗一番奢華生活的渴望和通過建功立業振興家世的希冀遠比一般士子要強烈得多,特別在他父親的去世之后,身為長子的李賀,實際上已別無選擇,長期書居少于接觸外界的李賀,對于做官也只是個概念,只是個利益和享受,他既不了解官場的傾軋也不知道為官的辛苦,更不懂得官身不由己的無奈,遍覽李賀的文字,沒有白居易、韓愈、柳宗元等的經世致用的文章,甚至沒有杜甫那現實性極強的詩,對于李賀,為官成宦不過是他皇室宗孫的優越本能,天真幼稚的李賀還一直以為自己是“壯士”是“劍俠”是“駿馬”,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其實就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每每看到李賀高唱“更容一夜抽千尺,別卻池園數寸泥。”“ 憂眠枕劍匣,客帳夢封侯”時,我真想時空倒轉,提著李賀的耳朵告訴他:清醒一點吧,做官并不適合你。可我又怕李賀說:那你給我指條生路吧。我該干什么來養活家人和自己?我該怎么回答?我能沒回答?除了做官,李賀的生路又在哪?李賀肩不能擔擔,手不能提籃,除了一個聰明的頭腦,他還有什么可以依仗的呢?
所以,為了生活,唐憲宗元和二年(公元807年)剛剛束發的李賀就過早地外出“謀身”了,此時,他值得依仗的除了他的出身,就是他的詩了。他先到了東都洛陽,那里雖不是政治中心,卻是文化中心,這里聚散著當朝或者退休的權貴和社會名流,可以招邀時譽,獲得社會名流的推薦,“伍聞馬周昔作新豐客,天荒地老吾人識。空將箋上兩行書,直犯龍顏請恩澤”,這貞觀年間的馬周不就是通過終南捷徑而晉身官場的嗎?這種心理,大概跟今天的“北漂”一族差不多。李賀這洛陽一呆就是三年,這三年雖然不大可能卑賤到老杜那種“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 到處潛悲辛”的慘境,但借住在族人破屋里的李賀也好過不到哪去,正當李賀到處投遞他的詩稿而如石沉大海、殘存的一點信心就要徹底覆滅了的時候,時任國子監祭酒的韓愈及他的門人皇甫湜不恥下接的探訪對于李賀無疑于“生死而肉骨”,李賀在他記述這次來訪的《高軒過》里驚喜得手舞足蹈:“龐眉書客感秋蓬,誰知死草生華風!”這次造訪,使李賀那已經灰死了的、獲得社會名流推薦的心,又熾焰炎炎起來。《高軒過》中李賀把韓愈吹捧為“東京才子、文章鉅公。二十八宿羅心胸,元精耿耿貫當中。殿前作賦聲摩空,筆補造化天無功。”夸飾的同時,你是不是也看到了李賀的折節屈膝了呢?反正我看到這里,心仿佛刀剜似的疼。當年元稹來造訪的時候。李賀是多么高傲啊,他說:一個中了明經科的人找我干什么?他那時對自己的詩多么自負!雖然李賀仍然是一介布衣,但李賀是王孫啊,這是李賀多么引以自豪的根本,韓愈雖自己攀附河北昌黎的望族,而實際并不是,這在李賀當然是知道的,即使韓愈真是昌黎的望族,離王孫也是十萬八千里,可以說,見到韓愈的時候,李賀真的已是山窮水盡了,他再也沒有見元稹時的高傲了,歲月如刀,磨去了李賀的天真,雕刻了李賀的勢力,落拓窮愁,摧折了李賀公子貴胄的空架子,讓他成熟了現實了。李賀是真心盼望科舉為官了。
李賀自負當然有自負的資本,“束發方讀書”的李賀,僅用了三年時間就完成了一般士子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的功課,在河南府試中名列前茅,京城殿試上中個進士應該是易如反掌的,可是,命運之神仿佛特別不喜歡李賀,再次殘酷地捉弄了他,正當李賀積聚了火山噴發般的力量,在韓愈的鼓舞下,準備大展雄才的時候,科舉的大門卻轟的一聲對他上了鎖——有人提出李賀父親名晉肅,李賀應避父諱退出進士考試,據說首先發難的就是元稹,報了那次不見的輕慢之仇,這說法沒有什么歷史根據,也很可能是捏造的。但假材料里也可能透露出某些真消息,至少可以推知李賀在洛陽的三年等待中,詩歌上的自負,一定得罪了不少人。這雞蛋里挑骨頭的避諱之說,無疑給了李賀當頭一棒,把李賀打懵了,李賀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本能地想到了韓愈,就像我們小時候遇到危險的時候首先喊媽媽,以為媽媽總有能力拯救我們。雖然當時文人的領袖、時任國子監祭酒的韓愈也極力為李賀辯解,還特意寫了一篇《諱辯》,義正辭嚴地指出:“父名晉肅,子不得舉進士;若父名仁,子不得為人乎?”然而,事情并沒有因韓愈的力爭而有什么轉機,李賀無奈之下轉而自欺欺人地為自己尋找回家的借口:“主父西游捆不歸,家人折斷門前柳”,最終懷著他那一腔招不得的迷魂“關水乘驢影,秦風帽帶垂”——迎著“射眸子”的酸風,流著“如鉛水”的清淚,垂頭喪氣地回到了洛水之濱的昌谷故鄉,回到了他*的身邊,迎接他的還有那一叢叢虞美人,妖嬈地綻放著,似乎一如既往。
然而李賀還有一絲希望,這個希望就是前有“王孫”的身份,后有韓愈的賞識,他相信總有一天會像馬周一樣“雄雞一唱天下白”的,到那時,他那“當拿云”的心志就可實現,再也不用“幽寒坐嗚呃”了。也許命運之神還沒有玩夠,它再一次把李賀推到火上烘烤——就在他創痛未愈的時候,朝廷卻征召他去做了一個小官:奉禮郎。這是一個什么官呢?是太常寺的下屬,從九品上,執掌朝會、祭祀、和巡陵等活動儀式的調排,在百管跪拜時充任贊導。是一個不僅地位低下,而且所做事情甚是委瑣刻板的仆從,這樣的差事無疑與他的期望相去甚遠,然而他還是接受了,但這樣一個毫無創意可為的幾近工具的差事,加在內心異常躁動不安的浪漫詩人身上,李賀內心的痛苦和折磨實在是難以想象的,再加上昌谷閑居時已現病勢,這三年的京城為官,大大損害了他的健康。
李賀能不病嗎?且不說他從小身體就不好,單就這精神折磨,好身體的人也未必抗得住。他本來是個“多愁多病身”,卻偏偏崇尚“劍俠”“壯士”甚至刺客以及一切矯健的人物和動物,他寫過二十三首《馬詩》,其四是這樣寫的:“此馬非凡馬,房星本是星。向前敲瘦骨,猶自帶銅聲。” 這哪里是在寫馬,這分明就是在寫他自己。此馬非凡馬,乃是天馬星座上的神馬星,自是出自天族——天子之族的,連那匹非凡之馬的外型都與李賀那么酷似——瘦,骨雖瘦,聲洪亮——銅聲,洪鐘之聲。一只病弱的瘦馬的近乎干枯的瘦骨,無論如何是發不出洪鐘之聲的,然而,李賀的馬就可以,這是李賀的獨特之處,也是李賀的悲劇之所在。即使他再怎么自信總有一天會“何當金絡腦,快走踏清秋”,也只是他不愿醒來的春秋大夢罷了。可悲也可憐的是他不是永遠沉浸在美好的夢境里,而是邊做著美夢邊清醒著,他寫“赤兔無人用”的悲哀與無助,他寫“神騅泣向風”這知音難遇、俊才無以施展的凄苦,他更向往成為凌煙閣上那些帶著吳鉤的萬戶侯,可他又知道始終孱弱的身體,恐怕連那吳鉤帶起來都困難,更不要說馳騁疆場、拜將封侯,眼前這個奉禮郎的小官不就是一記響亮的耳光?李賀就又從凌煙閣那萬丈高臺跌落到細碎卑微的塵埃。正是這種忽而悲觀沮喪,忽而又豪氣沖天的情緒,使得李賀不能在現實和幻想中找到一個理想的支點,也就只好讓自己那敏感而脆弱的心靈在亢奮與絕望的交替起伏中忽而冰冷忽而沸騰,在不斷的淬火中將自己的詩熬成破碎的意象,將自己的人熬成一竿骨節雖然粗壯而芯里卻漸漸枯干的青竹。
十七歲就鬢發已白的李賀是知道自己將不久于人世的,長安以后的歲月里他更是常常想到仙姝、鬼魅或者墳場,幾近半數的詩作里演繹的情事均與生死有關,時光飛逝而病體日衰,事業未竟而公子已老,悲憤不斷咬噬著這顆已不堪重負的心,他就不得不向永恒的仙界和鬼蜮來尋求一點支撐病體活下去的樂趣,哪怕這樂趣只是一現的曇花。也許李賀娶過妻子,但卻未見其獲得過愛情,他把愛慕都獻給了仙女和鬼女,在李賀現存的詩作中有近六分之一涉及到了神仙的內容,神話中的仙娥、道家典籍中的男神女仙、甚至他臆想的博羅老仙,都讓李賀呈現出孩童般的興奮和向往,這些人的長生不老更讓李賀欽羨不已,而不幸的是李賀又清楚神仙境界的渺茫,“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自己最終的歸宿仍然是墳冢。他用大量的筆墨描繪鬼雨鬼燈鬼女和幽奇光怪綺麗妖冶還夾雜著幽靈的恐怖與凄冷墳場,這些神秘詭譎有悖于公共美德的荒誕怪異的美麗,占據著李賀那并不寬廣的心胸,撕扯著他塵世、鬼間、仙界轉篷般地奔跑著,內向而又敏感的李賀終于無法容忍奉禮郎的官卑祿薄和萁帚瑣事,再加上病勢遷延,李賀只好辭官回家了。
然而日見困乏窘迫的家境怎能容他賦閑安居,“歸來骨薄面無膏,疫氣沖頭鬢莖少”的李賀也只是回家探視了一下就又出門謀食了,只可惜京城已然是仕進無門,他猶豫著還是去了潞州(今山西長治),依于也是韓愈門人且有著功名也有著外戚身份的張徹,這一呆又是三年。這三年中,李賀不僅沒能進入潞州幕府為幕僚,反而過著“旅歌屢彈鋏”的艱苦而不得志的生活,家的溫暖時常縈繞在的腦海里,子歸鳥那聲聲的泣血相邀“不如歸去!不如歸去”,讓漂泊的李賀幾乎夜夜夢故鄉。窮愁落拓、凄涼浸骨的李賀借酒消愁了,本已孱弱的病體怎么能承受酒的燒灼,可不喝酒,李賀又如何承受生的凄苦,他本以為傲的詩作此時也讓他懷疑“誰看青簡一編書,不譴花蟲粉空蠹?”歷史上的文人千千萬,到頭來又有幾人能不朽,而這幾人中,會有我李賀么?至此,李賀真真是沒有生的理由了。
也許是生年不永的本能催促,李賀離開潞州,這一次是徹底回家了。
病體日見沉重的李賀躺在床上,仍然不能清除心底隱隱的夙愿,他心神迷亂中一會看到仙境的金碧輝煌,一會看到鬼蜮的陰森可怖,一會又看到人世的出將入相,瞬間便又見到幽冥的燈火妖嬈……偶爾清醒了,他就咳著喘著抬起冷汗淋漓的頭,貪婪地看著窗前的那一叢叢移于宮中的虞美人,那是他歸家后的全部寄托,虞美人那嬌艷的花瓣有如越女的香腮,微垂著的面頰含羞帶嗔,清亮的露珠又仿佛一滴滴清淚,在那里楚楚可憐地嫵媚著,點綴著李賀日漸干枯的生命時刻,給漸近生命旅途終點的李賀演繹了如夢似幻的神話般美麗境界,但是李賀不知道,這種看是去很美的花隱隱的是有著寒光的,跟世間的許多事物一樣,等你知道它能腐骨蝕髓就已經什么都晚了。
這一叢叢虞美人,也就是罌粟,至死都在李賀的生命里盛開著。【原標題:盛開在李賀生命里的罌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