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見到一枚從臺北文物市場流出的印章,質地精良的和田玉,印紐是生機勃勃、舍得大刀闊斧下料才出得來姿與勢的神獸,紐首握爪蹲踞欲躍,印文為陽文“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十字,這樣局量的印文又是材料逼仄之時無能下手的。印人落款說,此印制于“戊申秋九月”——就印人行刀的紆徐宛轉與印文行制的一唱三嘆,以及那物質膩手的觸感,這“戊申”應當是距離最近的一個干支——1968年?根據彼時政局與情調推論,這應當是一方成就于臺島而流傳至內地的印章吧。
上述印文,原典出自《古詩十九首》之《西北有高樓》。講述的是高閣重樓,弦歌獨嘯,清音慷慨而知音難覓的一段心曲:
西北有高樓,上與浮云齊。交疏結綺窗,阿閣三重階。上有弦歌聲,音響一何悲!誰能為此曲,無乃杞梁妻。清商隨風發,中曲正徘徊。一彈再三嘆,慷慨有余哀。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愿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
遙想四十八年前,這無名的印者奏刀之際,(那款文也是行刀蕭散),冥冥當中也自天意久難全,石料的生命較人長久,文物傳遞跨越時空的生機不絕。即使知音這樣一種奢侈的愿景也可以余音裊裊于來世。例如天才而偏激的徐渭偏偏要在救命恩人張元忭逝后方才撫棺一哭,號啕曰“公知我”。例如袁宏道偏偏要在徐青藤逝后二十年才有緣得見其文字,一嘆驚一撫掌。
但知音原本可有更寬廣的天地。
《莊子·德充符》中,有言“才全”一段:
哀公曰:“何謂才全?”仲尼曰:“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毀譽,饑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規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靈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兌,使日夜無郄而與物為春,是接而生時于心者也。是之謂才全。”
這“才全”于是近乎自我圓融到滴水不漏后接物的無有違逆。生死窮通,遇與不遇,時事運命,無足為礙。“與物為春”則成為體現“才全”的顯相標準,常常被今人釋讀為因和諧融洽的物我關系所引發的一種審美體驗,例如那關于莊子更為著名的另一典故,他在濠上的自得游魚之樂。這春意盎然被認為表現為“萬物與主體為一”與“與物化而不以心稽”兩端的具足。前者意味著主體消解了自我與他物之間、他物與他物之間的人為的界限劃分,主體與他物在道的層面泯然相親、睹面相照。后者意味著主體與他物之間無心的順應與融攝,主體既不以一己意志去主宰他物,亦不因功利關系而迎合他物,物我相宜無逆。據說這一“與物為春”的審美體驗此后啟發了中國藝術精神綿綿不絕的創造源泉。在此物我關系之中,“知音”這一期待將不僅意味著無言的默契,會心的莫逆,更含有主體轉化的特殊要求。
然僅僅是“審美體驗”嗎?
既然“與物為春”首先要求的是主體自身的精微質地,而此轉化主體的過程則關乎“工夫論”的古老命題。一種可以叫做“氣化”的媒介形式或媒介過程,在傳統中國曾經即構成主體也構成世界,主體與世界因此媒介,方能無分別地建立聯系。我們無妨說,“氣韻生動”(謝赫六法之首)開篇即成為中國藝術的核心精神,即因此主體與世界的關系重建。春意春心春氣,游走于物、人之間。
因此工夫,美學與理學,審美與學圣,在傳統中國,其實相去不遠。審美毋寧更是“成善”。在化境層面,美善一如。
明季的大儒劉宗周(1578-1645,字起東,號念臺,浙江山陰人,因講學嶯山,后世尊為嶯山夫子)于陸王心學傳承中最稱用功綿密,體證至深,開出“性宗”。天啟八年前后(即1628年左右。這段時間正是劉氏年屆五十當知天命之年,似乎也符合一個追求內證工夫至極者的生命時序),他寫有《靜坐》詩兩首,描摹自己的體證所感,竟而一片春意盎然:
學圣工夫靜里真,只教打坐苦難親。知他心放如豚子,合與家還做主人。隱隱得來方有事,輕輕遞入轉無身。若于此際窺消息,宇宙全收一體春。
萬法論心總未真,精神一點個中親。不求離坎還丹訣,且問乾坤成化人。亙古生生惟此息,只今惺惺亦非身。請觀聲臭俱無處,畢竟誰尸造化春。
與宇宙一體,與造化諧春,這種親切透亮,非體證而不得。過來人均讀得出詩中摹寫諸境與北宋丹道宗師張伯端《悟真篇》中流露的內丹法門頗有相知相感。萬川歸宗,人間的學問原不必以吵架為志業與能事。倘能如此萬物一體而春,則知音于無聲,知味于無臭,這不止于審美境界,竟是圣學心法,“同體大悲”只是實際,物我或他我,并非二截子事。“與物為春”于是不僅要求主體的重建,亦要求基于此的對客體(物)的重新認識:物性與人性之間有著從容不迫的交流,源于它們有著同出異名的生命結構。
因為著實艷羨這種境界,嘗數次求以“與物為春”為文治印。到頭來,風致楚楚、娟秀穎麗者或偶然有之,距離莊生之“故國故家”草木怒生,到底還是許遠,嗟嘆之余,自然只好感嘆自己修為尚淺,無能以春色滿園示人溫煦與大方,印家必然依舊以“小女子”身待。
也一直想治一枚閑章,送給辛辛苦苦做外科醫生的朋友,印文便是“般若鋒,金剛焰”,以為這六字正是送外科醫生的絕對,典故則出自《永嘉證道歌》:“大丈夫,秉慧劍,般若鋒兮金剛焰,不但傾摧外道心,早曾落卻天魔膽。”醫生與教師是日本文化中自然而然就能成“先生”的職業,因其關乎人類性命的自家尊貴,原是一片生機春意,萬不該將這兩種職業“服務業化”。只是印料依然難求,愿望至今懸置。如今看到四十八年前那樣奢華的選料用料,已有望洋之嘆:不到五十年間,人類竟浪費了地球多少資源儲備,物類有知當憎我,未將春氣染桃花。
秦燕春(作者為中國藝術研究院中國文化研究所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