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世界,千奇百怪,是戰國的再版。在西方,新批評家(The New Critic),這是一個文學流派的名稱,把那些風涼話叫作反諷。反諷一詞,原文是irony,我們譯成冷嘲或反話,海外譯成反諷。在臺灣,隨著新批評家流派理論的引入,反諷一詞遂至風行,自六十年代中期以來就是這樣的了。彼島文士,多有言必稱反諷者,且認為反諷應該是現代文學必須具備的一個要素。反諷受到如此重視,顯然有其時代背景與社會原因。
臺灣詩人痖弦,尤以反諷鳴世。痖弦,本名王慶麟,1932年生,河南省南陽縣鄉間人,1949年隨軍去臺,1951年開始發表詩作,1959年出版《痖弦詩抄》,屬臺灣現代派,1977年以后主編臺北《聯合報》副刊。痖弦的一首小詩《上校》寫于1960年,被認為是反諷的佳品。臺灣詩人余光中與香港詩人黃維梁兩位先生都有文章評析《上校》。黃維梁的文章說:“痖弦出身戲劇系,且演過話劇。論者說他的詩富于戲劇性,這是對的。《上校》好像是一出小小的獨幕劇。人物是一個退伍的上校及其妻子,時間是某個有陽光的日子,地點是退伍上校的家中。劇情很簡單:上校退伍后生活拮據,妻子縫衣服賺錢。某日妻子正在縫衣服,軋軋的機器聲使他想起從前抗日戰爭的情形,引起一番今昔的感慨。只有短短十行的篇幅,情節簡單,但此詩卻十分具體且深刻地呈現了一個境況。詩人用字精煉,更使讀者有細細咀嚼,發揮想象的余地。技巧上的成就,絕非那些言盡意盡的淺白作品可比。詩人于不聲不響之際就作了今昔的諷刺,這正是反諷的當行本色。”評價看來是很高的。
為了方便讀者細察《上校》的反諷,我將此詩每行編以英語字母序列,以便逐行加以解說。如下:
A:那純粹是另一種玫瑰
B:自火焰中誕生
C:在蕎麥田里他們遇見最大的會戰
D:而他的一條腿訣別于一九四三年
E:他曾聽到過歷史和笑
F:什么是不朽呢
G:咳嗽藥刮臉刀上月房租如此等等
H:而在妻的縫紉機的零星戰斗下
I:他覺得唯一能俘虜他的
J:便是太陽
A:痖弦寫詩,愛用洋典。這里的玫瑰可能有兩義:一是指十五世紀英國貴族兩派之間爭奪王位的玫瑰戰爭(一派用紅玫瑰做軍徽,另一派用白玫瑰做軍徽,故名);二是指西方社會用來表示愛情的玫瑰。按照第一義,這句說,那是中華民族抗擊日寇的圣戰,不是貴族兩派爭奪王位的內戰。按照第二義,這句說,那一朵朵殷紅在胸脯的不是表示愛情的玫瑰,而是帶來死亡的玫瑰,血玫瑰!
B:怪哉!那些玫瑰不開放在花園里而開放在炮火中!
C:蕎麥田,大戰場。在養活人的地方殺死人,不亦悲乎!
D:一彈飛來,腿部告別。這也沒有多大關系,就像朋友臨歧分手一般。誰來聽你呼痛喊天!(回憶到這里,上校苦笑了)說一句“我的腿再見吧”不就過去了嗎!
E:上校不讀那些敘述八年抗戰的書(那些書胡說了些什么,只有天曉得),因為他親身在戰場上聽到過那一段可怕的歷史(炮聲至今猶在回憶里轟轟響)。歷史聽夠了,又聽別人的嘲笑。盡管歷史書上赫然寫著什么“光榮的八年圣戰”之類的大話,他本人聽到的卻是嘲笑,對一個窮傷兵的嘲笑!ABCD四行回憶過去。E這一行總結過去。
F:從這一行起便說現在了。上校年輕時實在太天真,聽上峰說“八年抗戰不朽”“抗日將士不朽”,就以為自己也不朽了。現在終于明白——
G:營養不良,氣管發炎,咳嗽糖漿不朽!人窮志短,馬瘦毛長,剃胡刀片不朽!物價高漲,入不敷出,拖欠房租不朽!(上校又苦笑了)對他說來,不朽的太多了!
H:聽那達達達達達,在放機關槍,不,在踩縫紉機。可敬的老妻,她在室內零星地戰斗著。他從前戰斗過,為了民族生存;她現在戰斗著,為了全家活命。(上校笑得更凄涼了)唉,怕要一直戰斗到嗚呼哀哉了!丟一條腿還不夠呢!
I:上校棉衣太舊,體質太差,怕冷,到檐下去負曝,甘心被溫暖俘虜。他在戰場上曾經很勇敢,炸斷一條腿,拚死爬回來,不肯做俘虜。現在貧病交加,老之將至,挺不住了,他冷,甘心做俘虜了……
J:(他跛著腿,蹶到陽光下面去)他終于被太陽俘虜了,愜意地。他曾經倔強地不肯做日本兵太陽旗下的俘虜啊!
正看《上校》,從頭到尾,吹一派涼風;倒轉來看,吹的就是一派風涼(話)了。讀這類反諷詩,你得反看,還得有一點幽默感。我們(首先是我本人)一貫崇尚淺白,深怕讀者不懂,而在情感的處理上,尤喜宣泄,不愛聚潴。讀我們的詩,只須一行一行地吞,不需一字一字地嚼,多年來就如此。一旦接觸到這類反諷詩,仍舊大吞面條,不肯細嚼脆豆,當然會食之無味了。 下面介紹臺灣詩人余光中的《長城謠》。此詩寫于1972年,顯然是針對著“文革”動亂寫的。與《上校》相比較,《長城謠》是另一類反諷詩。如下:
長城斜了,長城歪了
長城要倒下來了啊長城長城
堞影下,一整夜悲號
喉嚨叫破血管
一腔熱
嘉峪關直濺到山海關
喊人,人不見
喊鬼,鬼不見
旋地轉天的暈眩,
大風砂里
磚石一塊接一塊
一塊接一塊磚石在迸裂
搖撼比戰國更大的黑影
壓下來,壓向我獨撐的血臂
以上是第一段。讀到這里,你會驚愕:“他在叫喊些什么呀,詩中的那個人?”再三細讀之后,你就會察覺到詩中人與景都缺乏真實性,仿佛是幻象呢。因為:
(一)長城歪斜,超出現實經驗;
(二)那人在堞墻下悲號著,喉嚨叫破,噴灑胸中熱血,濺遍長城萬里,從西尾到東頭,這是根本不可能的;
(三)喊人人不見,“國無人”了嗎?
(四)磚石自動迸裂,這不可能;
(五)長城塌壓下來,這不可能。
很可能詩中的那個“我”是個瘋子;要不就是病人,正在發高燒,看見了幻象。開頭兩行是那人在喊話,喊得十萬火急,喉嚨里的血管都喊破了。“一腔熱”漏寫了一個“血”字吧?不,“一腔熱”是寫那人的感覺。人嘔血的時刻,只覺得喉嚨里有一股“熱”在沖在涌。嘔出口腔,看見了才知道那是血。這就是為什么余光中只寫“一腔熱”而不綴上一個“血”字了。這足見用心之細致。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