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實。”我說。
這是一個很基本的標準,我一向這么認為。卡夫卡曾說:“說真話是最難的,因為它無可替代。”
這句話深得我心。
因為難,才寶貴。因為寶貴,才有價值。
說謊話的人處處可見,說真話的大約只有孩子。所以我視孩子們為小小的佛,粉嫩的小嘴個個都是口吐蓮花。而大人呢,常常是假蓮花。
日常說話是無所謂的。風里來,風里去,散話沒影兒,閑話沒根兒,都可以有被原諒的理由。若將謊話落在白紙上,只自己看看也不算過分。但是如果要將這謊話發表出來準備去賺稿費,就相當于要和讀者簽一個無形的合同,合同的第一要義就是誠實。誠實就是說真話。如果此時還滿紙謊言,那就是違背了合同,違背了寫作者的底線,不具備寫作者的基本道德也就是第一道德。
那些明知是謊話還要說的人,在愚弄別人同時,肯定愚弄了自己。
那些不知道自己說的是謊話的人,在愚弄別人之前,首先愚弄了自己。
我尊敬的巴金老人多年前說過的話現在讀來仍是如此懇切,如此振聾發聵:“愛真理,忠實地生活,這是至上的生活態度。沒有一點虛偽,沒有一點寬恕,對自己忠實,對別人也忠實,你就可以做你自己的行為的裁判官。”
誠實是最基本的美。“真、善、美”,無論做人還是做文,真都是第一,有了真,才談得上其他。某種意義上講,真,就是大善,就是大美。
《亮劍》熱播熒屏,因為李云龍不是“高大全”,他除了烈火金剛的英雄之外還是個會滿嘴罵娘的粗人。他真。而楚云飛這個國民黨的高官也不是傳統形象里的酒囊飯袋,他也精忠報國,他也才華橫溢,他也真。德國作家施林克的小說《生死朗讀》被視為反納粹小說的新經典,是因為主角漢娜作為集中營的女看守,作為戰犯,在這場戰爭中其實也是個懵懂的受害者。——納粹分子也是個受害者,納粹分子也是人!她也真。
因此,看到有人寫這些:身為已婚女人受到魅力男人誘惑,她的內心穩若磐石;身為絕版好丈夫忠貞不二,對妻子之外的任何女人都沒有動過心;在單位從不曾嫉妒過比自己強的同事;從不羨慕別人有那么多錢……作為一個人,他從不曾在滾滾紅塵的欲望中掙扎過,動搖過。——我不相信。
我相信的是:所有人的陽光笑臉下,都有難以觸及和丈量的黑暗。當然,我也相信:所有黑暗的角落里,也都有不能泯滅的陽光。因此,我不去看歷史我也會相信:愛因斯坦也會愚蠢,拿破侖也曾膽怯,埃及艷后也有天真,而提燈女神南丁格爾面對污穢生蛆的傷口也一定會屏息和惡心。
在北京全聚德吃烤鴨時,我曾目睹過動人的一幕:一個小女孩因為偷偷溜出去買帽子,被脾氣暴躁的爸爸當眾痛斥,她邊哭邊吃邊對媽媽說:“烤鴨真好吃。”
看著小姑娘亮晶晶的淚珠和油汪汪的小嘴,我忍不住笑了。多么可愛的一句話啊。被爸爸斥責是難堪的,心里是難過的,但是,嘴里的烤鴨真的也是很好吃的啊。——而有一些寫作的人,往往難過就只是難過,難過的時候就沒有了烤鴨的好吃。好吃就只是好吃,就忘了被斥責的難過。
“寫小說不都是虛構么?虛構不都是假話么?”有人這么說。
不,不是的。虛構只是個形式。如同影視、音樂、舞蹈一樣,都只是個形式。它披著脫離實際的外衣,說著最真實的話語。——真太有力量了。如果不披著這樣的外衣,它的光,會把太多的眼睛灼傷。因此,它必須披著外衣。但是,并不是說它披著外衣就是假的。它一點兒都不假。正如巴金老人所說的那樣:“我的寫作的最高境界、我的理想絕不是完美的技巧,而是高爾基草原故事中的‘勇士丹柯’——‘他用手抓開自己的胸膛,拿出自己的心來,高高地舉在頭上。’”
小說和一切藝術形式都是在以假的形式說真話。而在生活中,有太多的人都是以真的形式說假話。也正因為人人在生活中都有撒謊的經驗,所以寫作中的真就更是奇貨可居,是沙里淘金。
從沙里出來的人,誰還愿意看沙子呢?我這么多年的寫作經歷告訴我:讀者們太聰明太智慧了。只要你在作品中有意撒一點點謊,他們就能夠看到。
“你說的真話就是真話,要是我的真話和你的真話不同呢?那誰的真話更真?”
——都真。你有你的真,我有我的真,他有他的真。真話不是真理。誠實不是真理。真話和誠實都只是一種寫作的態度和立場。寫作者只是表達者,不是世界的裁決者。他只是誠實地表達自己的所見所想,這就足夠了。或許偏激,或許狹隘,甚至或許錯誤,都沒關系。他站在自己的立場上,有自己的客觀局限。——只要主觀上能最大程度地對自己的文字誠實,這就已經很好了。正如巴金老人所說的那樣:
“我所謂‘講真話’不過是‘把心交給讀者’,講自己心里的話,講自己相信的話,講自己思考過的話。我從未說,也不想說,我的‘真話’就是‘真理’。”
一個一個的真,不同角度的真,就能投射出一個“大真”的世界。
“說真話,掏出自己的心。”這是巴金老人的座右銘,我也把這句話視為我的。(喬葉 作者著有小說、散文集若干,中篇小說《最慢的是活著》獲第五屆魯迅文學獎)【原標題:喬葉:寫作的第一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