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1月,住建部對1602個擬列入第四批中國傳統村落名錄的村落進行公示。加上之前三批列入此項名單的2555個村落,目前共有4157個村落進入國家保護名錄,正在獲得“搶救性”保護。然而,一直為傳統村落保護工作搖旗吶喊的專家和學者卻陷入新的憂愁與糾結中。
由中國傳統村落保護與發展研究中心和天津大學共同主辦的“何去何從·中國傳統村落國家高峰論壇”日前在河北保定召開。在論壇上,有專家炮轟獲得“保護”的村落因為“空巢化”和“全面旅游化”,正朝著“千村一面”的雷同化方向發展;有的學者直言,對于傳統村落“我們大概只關心了建筑,而沒有關心人”;有學者感慨,留得住鄉村的青山綠水,卻留不住“幸福感”……憂愁、糾結,整個論壇充滿對于傳統村落保護“何去何從”的自省與追問。
那么,如何才能更加科學合理地對傳統村落實施保護,讓人們真正“記得住鄉愁”?
村民“幸福感”被漠視
用“何去何從”作為論壇主題,真切地反映出中國文聯副主席馮驥才近年來揮之不去的憂慮。專家學者迫切希望找到一條路:通過科學研究,準確認識傳統村落保護的本質與特征,從而找到符合科學規律并切合實際的辦法。
作為中國傳統村落保護的主要倡導者,馮驥才還擔任著住建部傳統村落保護發展專家委員會主任。但他從不避諱:傳統村落保護目前正面臨著諸多難題,而如何走出困境他也常感到束手無策。
馮驥才痛批,傳統村落的保護工作,在“發展”的名義下,正在重蹈城市建設的覆轍,變得“千村一面”。他總結出傳統村落保護性建設的“十大雷同”,直言這是件“非常可怕”的事情(詳見本報11月25日《文化新聞》版《失去文化個性活力 留住鄉愁恐將落空》)。馮驥才更強調村落文化遺產的整體性,也更愿意看到一個“原汁原味”生動鮮活的傳統村落。所以,他覺得傳統村落保護,首先就是要“謝絕投資”,同時也要“謝絕旅游部門的規劃”。他甚至覺得“村民對于自己的村落不夠熱愛”,需要知識界到田野中去“開啟民智”。
不過,對于馮驥才的觀點,學者們并不完全認同。在他們看來,傳統村落保護更需要在意村民的“幸福感”,“村落”本身即是個矛盾的綜合體,兩個“謝絕”并不現實。
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民俗文化研究專家劉鐵梁直言:“不夠關心村民的村落保護,是狹隘的,也是沒有辦法和村民對話的。”因為保護村落的同時,也要保護村里人追求幸福生活的希望。“學者和村民在價值認知上是會發生矛盾的。比如村民面臨孩子結婚的問題,就想拆掉老房子蓋二層小樓,既擴大居住空間,也能改善生活品質。但專家卻往往要去阻攔、說服:這是有價值的老建筑,木雕多么精美啊,不能拆……”在劉鐵梁看來,村落保護,不同于遺產保護,它還事關村民的“安居樂業”。傳統村落的保護更應該從“建設”的角度著眼,而不是守住幾個小樓,塑造成陶淵明式的“世外桃源”。
“我拍了一個傳統村落保護的片子,甚至還收到一些觀眾來信,他們質問我:‘你住在高樓大廈里,卻來告訴我們這破房子要保護、動不得!’”杭州電視臺的導演蕭加苦笑著說,“很多時候老百姓最需要的還是住得舒服。”陳小奎是一名風景園林設計師,他幾乎每周都要回到村里生活,因此在村落保護方面更有體會。他覺得,村落保護首要的還是要改善農村的生活條件。今年他剛剛翻新了家里40多年的老房子,蓋起了二層小樓。“如果我的父親還生活在冬天生土爐子的房子里,沒有抽水馬桶,我是不安心的。”
其實,在“保護”和“建設”的問題上,馮驥才也是十分糾結的:“就拿最簡單的廁所來說,沒有人愿意在冬季寒冷的夜晚從溫暖的被窩里爬出來穿過整個院子去上趟廁所。”但是“空巢化”和“全面旅游化”讓一些已經列入保護名錄中的村落變得面目全非,確實讓他“痛心疾首”。
城鎮化浪潮中,任何力量都難以阻止村民對舒適便捷的城市生活的向往。與此同時,傳統村落一個接一個地消失或失去活力,也讓學者們倍感壓力。據統計,自2000年至2010年,我國自然村由363萬個銳減至271萬個,平均一天就有將近300個自然村落消失,這些自然村中也包含眾多古村落。
正是基于這樣的緊迫感,2012年4月在馮驥才的倡議下,國家決定由四部局——住房和城鄉建設部、文化部、國家文物局、財政部聯合啟動了中國傳統村落的調查與認定。馮驥才在天津大學牽頭成立了中國傳統村落保護與發展研究中心,并啟動了為傳統村落建檔的工作。馮驥才覺得,面對“村落遺產”,每個人都應該有高度的文化責任感和敬畏精神,知識界更是要當仁不讓擔起傳承保護的重擔。
對策還需“接地氣”
學者們試圖在傳統村落保護問題上找到一個“三高興”的方案:政府高興、村民高興、專家高興。但要做到這一點,談何容易?
有學者提出,在傳統村落保護中培養和重視“鄉賢”的力量,或許是一條可以嘗試的道路。陳小奎說,他的爺爺是老中醫,父母是村里的小學教師,他的家庭在當地特別受村民尊重。“正是這種尊重,讓我愿意回到村里居住和生活。”他認為傳統村落的保護,必須培育一個中堅力量,這一群體要有一定的文化認知和專業思想,有力量且有時間參與傳統村落的建設和保護。“由鄉賢、資本方、村領導聯手組建保護團隊,可以作為一種模式進行嘗試。至于具體的保護發展方略,則應該是‘一村一策’,因地制宜。”
“能否把傳統村落保護提高到新農村建設的高度,讓它成為全社會的一項工作?”河北省涉縣文聯主席李淑英坦言,這些年一直工作在傳統村落調研和保護第一線,她期待這項工作“從國家層面上更有力度,從民眾層面上更有認同感”。
涉縣在2014年啟動了傳統村落的調查,兩年下來,李淑英感受到這項工作存在“上熱下冷”“上主動下被動”和“上慢下快”的狀況。“無論在什么情況下,群眾的積極主動性,都是傳統村落保護的根本力量。”李淑英說,“在基層鄉鎮,別說村落保護,單單‘傳統村落’這4個字也很少有人知道。到村里調研,我們也只能簡單地告訴他們,要傳承保護老房子、老物件、老的生活方式等……”目前,涉縣一共有10個傳統村落列入名錄,但村民們多是“聽上面‘規劃’”,并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怎么做。“開傳統村落保護工作會,我們告訴村民:國家對村落保護有專項資金投入,給他們講解規劃建設的遠景,調動他們的積極性,引導他們配合調查。”李淑英苦笑著說,“調查完了,有的村落也進入了名錄,相應的政策支持卻遲遲不能落實。這時村民就會追著我質問:你說的那些資金啊、政策啊,我們怎么都還看不到?剛剛有點熱乎氣兒,又慢慢冷卻下去了……”
在河北省民間文藝家協會副主席楊榮國看來,提高基層對古村鎮保護的認識,需要有些“實在的招數”。他介紹,河北省民協從省委宣傳部爭取到專項經費,開展了“十大最美古村鎮”申報、展示活動,效果特別好,縣鄉鎮很重視,村民也很歡迎。“很多時候,老百姓不知道哪些需要保護,以及怎么保護。因此我們專家還需要‘接地氣’,出謀劃策要有針對性。”
也有一些學者指出,傳統村落的保護要尊重文化差異,同時也要避免“摘星式”的保護。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副主席、青海省民間文藝家協會常務副主席索南多杰提出,其實游牧文化背景下也有傳統村落,傳統村落保護工作不能忽視流動的傳統村落,比如青海的“帳篷村落”就是一例。傳統村落也不應局限在村域范圍內,最好是實施連片保護。比如一些河谷地帶,各個村落都很相似,如果單單選擇某一個村落加以保護,這種鄉土文化的交流與傳承,將會是不完整的。中國民協顧問、貴州省文聯副主席余未人認為,傳統村落的整體性保護首先要尊重各個民族的信仰,這樣才能夠“事半功倍”。(本報記者 陳建強 本報通訊員 劉曉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