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查看新鄭簡介的時候,我們看到了與關中平原相似的地形地勢:“新鄭地勢西高東低,中部高,南北低。”其實不僅新鄭,鄭州地區的地勢也如此,整個中國的地勢也大抵如此。而在鄭韓故地,人們很早就開始利用這一地形特點。在胡莊韓王陵的南邊,南水北調工程還遭遇了唐戶遺址,考古工作者在那里發現了一個排水系統,巧妙地利用了自然地勢,那可是八九千年前的東西!
當然,那個排水系統規模不大,只需按照經驗挖掘就行,到了鄭國時期,人們已逐漸掌握了測量技術,可以在面積廣闊的土地上興建排水灌溉系統。鄭國子產率先承認土地私有,允許買賣,按畝征稅,正式宣告“井田制”的終結。子產進行的政治改革,叫做“作封洫”,這個詞的一個含義,就是打破井田限制,在田野中因地勢開挖溝渠,使澇能排水,旱能灌溉。
“作封洫”影響巨大,在當時堪稱一場農業大變革,鄭國的水利事業,當因此蓬勃興起,新技術新工具應社會需要不斷出現,著名的灌溉機械桔槔就是一例。桔槔結構簡單:豎立的架子上加一根細長的杠桿,架子作為支點,杠桿末端懸掛一個重物,前段懸掛水桶。水桶打滿水后,由于杠桿末端的重力作用,能輕易把水提至水渠中。這種原始的汲水機械巧妙實用,在上個世紀前半葉,新鄭農民仍在使用,俗名為“窩桿”。據說這個機械的發明者,是與子產同時而稍晚的鄧析。鄧析擅長法律論辯,被稱為中國訟師鼻祖,此人年輕時就“好為智巧”,十分聰明。當時農民灌溉,以甕從井中取水,倒入水渠或直接澆灌,效率低下。經長期觀察思考,鄧析發明了桔槔,使灌溉效率大為提高,過去五個農民一天僅能澆一畦地,使用桔槔,一天可澆百畦地。
根據史書記載,鄧析路過衛國、子貢南游楚國時,都曾教農民使用這種機械。子貢南游楚國,見一老人抱甕入井出灌,上前說道:“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見功多,夫子不欲乎?”老人“仰而視之曰:‘奈何?’”子貢說:“鑿木為機,后重前輕,挈水若抽,數如沃湯,其名為槔。”可見,這種機械在當時逐漸推廣開來。聯系子產“作封洫”的改革,不難看出,這種汲水工具,當是作為自流灌溉水渠的配套設置使用。
韓國時期的水利工程和水利技術難以查考,但卻出了個著名的水工“鄭國”,從他設計、興建鄭國渠所表現出來的技術水準,可以推知當時韓國水利事業的發達程度。以今天的眼光看,鄭國渠工程之浩大、測量之精準、設計之合理、渠首建造之巧妙,仍稱巧奪天工。
在西高東低的鄭韓地面上,人們探索了不知幾百幾千年,在豐富的農業實踐中,經驗一點點累積,智慧一點點匯聚,水利知識和技術漸成蔚然大觀,而鄭國,正是這塊土地水利智慧的集大成者。
但鄭國是韓國人,他為何替秦人設計、興修實效非凡的水利工程?當時國家民族的觀念尚未形成,各國人才流動十分頻繁,一般來說,韓國人去秦國發展也很正常,就像現如今很多人去美國一樣。但鄭國卻有著不同的背景,他是一位間諜,是接受韓桓惠王指令前去秦國的,他的任務,不是收集情報,也不是暗殺破壞,韓王給他的使命,就是去興建這條后世赫赫有名的水利工程。
韓王瘋了?為何派間諜去幫助秦國,令秦國更加強大?這個韓王,就是長眠在胡莊大墓中的桓惠王,他當初是怎么想的呢?
桓惠王緣何派間諜?
桓惠王是位不幸的國王,他生前有太多的麻煩和無奈。
韓國前期,昭侯重用申不害變法,使國力一度強盛,但申不害的“術治”,并沒有為韓國打下長期發展的基礎。后來歷代韓國國君多平庸之輩,不能變革圖強,國力日漸衰弱。而在列強爭雄的戰國時代,韓國的地理位置可說非常不好。由于地處中原,韓國被魏、楚和秦等強國包圍,強大的時候也幾乎沒有發展空間,一旦衰弱,卻因身處四戰之地,不得不一次次卷入戰爭,“春秋戰爭之多者莫如鄭,戰國戰爭之多者莫如韓”。不是鄭韓好戰,而是其地理位置使然。若干年后,劉邦在楚漢之爭中勝出,帶著人馬屯扎在洛陽,他的手下基本都是山東(崤山以東)人,都認為應該定都洛陽,只有一個叫劉敬的人建議定都關中。在歷史的這個緊要關頭,昔日的韓國人張良一番話定了大局,讓劉邦“即日起駕,西都關中”。張良的話主要意思:洛陽容易四面受敵,“非用武之國也”;而關中“阻三面而守,獨以一面東制諸侯。”這是后話不提。個人認為,洛陽人不要埋怨張良,作為一個韓國人,他深知身處四戰之地的苦楚。
歷史上,申不害的“術治”如過眼煙云,而商鞅的“法治”卻取得了堅如磐石的效果,為秦國奠定強大的根基。后來歷代國君堅守法治,選賢任能,使秦國逐漸成為最強大的國家。他們向東稱霸,愈來愈衰弱的近鄰韓國,不幸首當其沖,成為最佳攻擊目標。
秦國東侵戰爭的慘烈,我們無法感同身受,但史書上一系列數字,令人震撼,慘不忍睹:
前317年,秦敗韓師于修魚,斬首八萬級;
前314年被秦敗于岸門,韓太子倉入質于秦以和;
前308年~307年,秦將甘茂破韓國宜陽,斬首六萬;
前293年,韓、魏伐秦。秦白起擊敗魏、韓,斬首二十四萬級,拔五城;
前291年,秦伐韓,拔宛;前290年,韓入武遂地二百里于秦;
前275年,秦穰侯伐魏。韓軍救魏,穰侯大破之,斬首四萬;
前264年,秦伐韓,拔九城,斬首五萬;
前262年,秦伐韓,拔野王。上黨路絕,韓獻上黨與趙;
前256年,秦伐韓,取陽城、負黍,斬首四萬;
前254年,韓王入朝于秦;前249年,秦伐韓,取成皋、滎陽,設三川郡。
從這些數字看,大約每十年,就有五萬左右的韓國將士被秦軍斬首,可謂尸橫遍野,景象凄慘。為了茍延殘喘,韓王想盡了辦法:或令太子去秦國做人質;或親自去朝見秦王,或將無路連接的上黨獻給趙國
(此舉引發秦趙長平之戰,戰敗的趙卒數十萬被坑殺,秦軍趁勢保衛邯鄲,引出信陵君“竊符救趙”故事)。但這種種辦法,都無法阻擋秦國東進的步伐。
公元前249年,也就是桓惠王出任韓王24年的時候,秦人占領成皋、滎陽,韓國都城新鄭頓時處于秦國直接威脅之下。3年后,“韓使水工鄭國為間于秦”,建議并幫助秦國興修大型水利工程。
在焦急無奈的桓惠王看來,這大概是唯一可行的辦法了。水利工程往往耗費巨大,即便今天也是如此。桓惠王的如意算盤是借此“疲秦”,使之“無暇東征”,韓國因此獲得喘息之機。
鄭國是極為杰出的“水工”,而當時秦國的關中平原還沒有大型水利工程,桓惠王相信并期待秦國人接受鄭國。
這一年,是秦王嬴政元年,新任秦王只有13歲,大權掌握在呂不韋手中。呂不韋是位杰出的政治家,同時正迫切期待建功立業,取得政績,證明自己,當年就接受了鄭國的建議,開始興建大型水渠。
疲秦之計變強秦之策
鄭國完成了間諜使命,但桓惠王的如意算盤卻完全打錯。
完工后的鄭國渠給秦國帶來了無盡的好處。此渠所引水源,為泥沙含量極高的涇水,“涇水一石,其泥數斗”,既能灌溉,又能淤肥土地,灌區一般土地更加肥沃,鹽堿地也成為良田。旱災頻仍的秦川,憑借此渠“為沃野,無兇年”,每畝地的收獲達到“一鐘”。“一鐘”折合六石四斗,而當時黃河中游的畝產,一般為一石半。于是,灌區成為秦國的糧倉,在秦國并吞六國、一統天下的過程中,鄭國渠居功至偉,司馬遷、班固都寫道:“渠就……秦以富強,卒并諸侯。”
如果地下有知,長眠在胡莊大墓下的桓惠王當苦笑千年:歷史太吊詭了!他試圖削弱秦國的勢力,反而使秦國更加強大,他死后九年,秦國就滅了韓國,并很快蕩平諸侯,一統天下。或許他本來就是飲鴆止渴,明知有毒,卻只希望茍延殘喘?
鄭國渠的歷史意義不止如此。這條渠首開引涇灌溉之先河,對后世產生深遠的影響,此后歷代都沿著鄭國的足跡,在關中平原興修水利設施,漢代白公渠、唐代三白渠,宋代豐利渠、元代王御史渠、明代廣惠渠和通濟渠、清代的龍洞渠等歷代水渠,都借鑒了鄭國渠。而漢唐兩大帝國的都城長安,就位于因鄭國渠而繁榮富庶的關中平原上,兩大帝國都受益于韓國人鄭國,漢代民謠唱道:“田於何所?池陽、谷口。鄭國在前,白渠起后。舉鍤為云,決渠為雨。涇水一石,其泥數斗,且溉且糞,長我禾黍。衣食京師,億萬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