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尋遠古之夢—劉顏濤書法藝術評析
2014/7/24 11:20:25 點擊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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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縱觀五千年的中華文明,有一種現象令人激動不已。這就是自古以來,雖然戰亂頻仍,朝代更迭,生民多艱,世風陵替,然而民族文化的血脈卻始終頑強不息地流動著、傳承著。時如明江,時如暗河;剛剛在亂石險灘中艱難流淌,馬上又匯聚成滔滔洪流。即如書法藝術,最近半個世紀以來,才走出談美色變的書法沙漠,時代便昂然進入蔚然深秀的書法復興期……
像劉顏濤這樣出生于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期的年輕人,在其對一生有著重要影響的童年和少年時代,幾乎是從文化沙漠中跋涉過來的。然而曾幾何時,隨著書法熱的興起,顏濤卻很快成為底蘊深厚的書法名家,以其驕人的藝術成就卓立于當代書壇,而且以其至今不過四十出頭的年齡,他在篆書領域的開拓,其成就和前輩大家相比,也并不遜色。這是一個奇跡,一個生命的奇跡,也是一個文化的奇跡。面對這個奇跡,讓人不能不概嘆中華傳統文化強大的魅力、感染力和傳承力!
當然,除了時代和社會的因素,顏濤的奇跡,歸根結底還是他自己創造的。
劉顏濤生于甲骨文的故鄉安陽,以契刻卜辭和司母戊鼎為代表的殷商文化構成了他生命中濃重的底色。性格木訥的他對這種古老的文字有著異乎尋常的敏感,他似乎與這種文字所代表的遠古文化氣息相通。他很早就與甲骨文、大篆結下了不解的情緣,他熱愛它們,熟悉它們,研究它們,他不但在前輩學者研究的基礎上,對其中的大部分文字能準確無誤地識讀、默寫,而且更用書法藝術的形式,去尋繹和揭示其中蘊含的美學價值、生命意義和宇宙密碼。
二
當代書法和傳統書法明顯不同的一點是:當代書法追求一種積極的、自覺的、高揚主體精神的藝術表現。在人們所熟悉的行草書領域里,實現這樣的現代轉換并不難,因為千百年來,前輩書家以張揚個性的形式,為這種轉換已經做了許多鋪路奠基的工作,從而使得今天的書家在創新的道路上有著豐富的借鑒和滋養。而篆書卻缺少這個條件。雖然到了清末有人對其審美價值開始挖掘,然而如吳大澂等輩,多從文字學角度入手,藝術表現談不上精彩。所以,縱有金石學的興起,而以藝術角度可供借鑒和滋養者卻極其有限。為此劉顏濤作了許多開創性的工作。他更進一步把筆法、結體、章法、字法、墨法等書法藝術的表現元素引入甲骨文、大篆書法,以筆情墨趣去尋繹這種古老書體的遠古氣息,取得了很大的成功。他打破了前輩書家大篆甲骨文書法用筆單一化、結體圖案化、內容集字化的狹小格局。以豐富多變的用筆,既符合古文字規范,又富有視覺表現性的章法結體,以甲骨文、大篆書寫多種多樣的文字內容,從而把甲骨文大篆書法這種少數學者書齋清玩的小品,納入大書法的藝術視野。以往有些比較保守的帖派學者主張把“金甲文字”排斥在書法藝術之外。我相信,如果他們見到劉顏濤的甲骨文大篆書法藝術,就可能不會再堅持自己的觀點。
在筆法、章法的運用上,顏濤大大豐富了前人。古人對筆法的闡述固然很透辟,但都是針對行草書的。篆書自清中葉以來,經鄧石如的變革,打破了玉箸線條的單一格局,引隸筆入篆,使篆書線條豐富起來。然而后人師法鄧石如者裝飾浮華過甚,往往易失去篆書的特征,而對于甲骨書法,鄧石如的方法顯然不合適。劉顏濤則堅持篆書以中鋒為主,輔以側鋒,要之字中有筆,“即使金文中裝飾塊面重疊之筆,也皆須筆路清晰而不混亂”(劉顏濤論書語)。把握以筆法的變化來表現而不是借助于其他形式,正是抓住了書法藝術的精髓。他還善于用墨法來輔助、襯托筆法的表現,以墨色的干、濕、濃、淡來表現筆意的枯、潤、濕、滑,這使得其篆書線條有“干裂秋風,潤含秋雨”的藝術效果。
結體圖案化是大多數前輩金甲文字書家的通病,大抵受遠古時代文字象形觀念的束縛,在書寫中刻意追求象形性,而忽視筆墨的表現。如處理金文在范鑄中刻挖的肥筆時,往往用美術手段進行涂描,更有甚者,有人在象形會意的基礎上大幅夸張,使文字進一步圖案化。大約二十年前的首屆現代書法展中就有不少這樣的作品。這種思路,名為探索創新,其實是返回到文圖不分的時代去了。顏濤對此有清醒的認識和獨到的見解,他說:“書法之所以有別于繪畫,在其高度的抽象和概括能力,由形到線,由寫實描摹到象征符號是中國古人視覺審美的飛躍。象形是繪畫所長,具象與抽象統一的意象符號則是書法所擅。”所以他特別注重金文書法的線條表現,他所說的“裝飾塊面重疊之筆”就是工匠在泥范上刻挖的裝飾性的肥筆。比如金文“在”字橫豎交叉的地方。對于這樣的地方,他不是直接模仿,而是以交叉重疊的用筆來表現,筆路清晰,歷歷可按。
在結體上,顏濤的著眼點也不在金文的圖案性上,而是著意表現變化、映帶、流動性和整體效果。比如他吸收關東大篆和貨幣璽印文字的表現手法,以長形結體來處理金文的章法結構,使通篇有一種流動的氣勢,特別適合寫文字較多的大幅作品。
自清季以來,書寫金甲作品者多以集字的形式出現。此風始于一些學者。他們在識文釋意之余,集字以成聯,作為研究工作的余興。此風一開,幾成慣例,以至后世某些以書家自稱者,平生只會寫那么一兩幅集字對聯,造成此現象,原因不外乎二:就學者一方面而言,他們拘守文字規范,主張不同時期不同地區的文字不能混用,如此則可用的文字有限,難寫多字作品;而就另一方面而言,則不少號為書家者,過不了金文甲骨的文字關,只好以寫熟了的幾幅對聯來撐門面。顏濤則不是這樣。他研究了大量金甲文字資料,不但識讀文字的數目驚人,而且其中的大部分字,他還掌握幾種不同的寫法,因此他在書寫字數較多的大幅作品時,能左右逢源,游刃有余。根據顏濤的經驗,金文作品寫字數較多的內容,更有利于調動各種手段來增強作品的表現力。其實這個道理很多書家未必不懂,只是文字功底不過硬,只怕下筆露怯而已。
三
顏濤在金甲文字書法上的開拓創新,有著不容忽視的成就和價值。
首先,他把帖派書法豐富多變的用筆和結體、章法技巧應用于金甲書法,從而使這種具有高度專業化色彩的技藝走出狹窄的學者書齋,融入書法藝術的大格局中。擔此重任者,要具兩方面的素養:一是古文字學者的淵博,一是書法家對筆法章法的深邃理解。所幸這兩方面的素養顏濤都具備。當然,我不是說顏濤已經是一個古文字學家,但他掌握的古文字方面的知識對于一個古文字書法家來說已經綽綽有余,而且還有一點也許更重要,這就是正因為他不是一位純學者,故能不受古文字嚴格分期之類學說的束縛,他是一位藝術家,他是從藝術的角度來看待古文字的,因而在文字的使用上,他能在符合六書和古文字一般規范的前提下,采取更加靈活的立場。這正是顏濤成功的關鍵。
其次,他以金石甲骨的刻鑄線條和帖派用筆技巧相結合,極力把金石氣和書卷氣結合在一起,從而豐富、開拓了書法的表現領域和表現手法。當然,所謂“金石氣”不是顏濤的首創,早在清季碑派興起之時,就已經有了這個概念。在篆刻中提出的更早。然而問題是,書法金石氣究竟怎樣表觀,似乎存疑已久,更有以顫筆鋸齒形狀表現斑駁的金石氣者,則無疑是誤入岐途。顏濤以其成功的實踐,對此問題給出的回答是:以象征的金石氣取代直觀的金石氣。他以絞鋒澀進的用筆,干裂秋風的墨法,表現厚重的質感和蒼涼的氣息,同時以暢潤的筆觸加以調劑,使厚重者不傷板滯,蒼涼者不致荒率。一言以蔽之,他把金石氣的表現最終歸結于用筆,歸結于書法。顏濤的實踐說明了一個簡單而平實的道理:在傳統的范圍內開掘,即可開創新的無限法門,任何書外求法的努力,都只能是緣木求魚;顏濤的著眼點不是簡單地追摹金石文字剝蝕漫漶的意象,而是金石鑄刻向毛筆語言的轉換,是遠古氣息的現代表現方式。這個問題是前輩書家尚未認真思考過的,因此,顏濤開拓的價值顯而易見。
再次,顏濤提出,古文字書法應以殷商甲骨文、兩周鐘鼎文及秦漢石刻篆書為主,而當時形式多樣的其他文字,如龍鳳鳥蟲篆、盟書、貨幣、印陶,古璽等文字只能作為輔助資料。顏濤的見解有其合理性和現實性。目前在古文字書法方面,確有逐新求奇,爭相以新出土文字資料的詭異奇譎相標榜的現象,反而認為傳統的鐘鼎石刻文字難以出新而棄置不顧,這是一種舍本逐末的做法。吸收新資料,在藝術上求新求變固然沒錯,而以新的筆墨語言激活傳統的鐘鼎石刻文字,更是當代書壇不可忽視的責任。
當然,關于古文字主流和旁支的問題,是一個較為復雜的學術問題。如何處理甲骨文、兩周金文不同時期不同風格之間,秦系文字和六國文字,中原文字和楚文字以及吳越文字的關系,以及如何開掘隸變早期亦篆亦隸文字的美學價值等等,這些問題都有深入討論的必要。但我們從積極的角度去理解顏濤的主張,應該說還是很有價值的。他對《毛公鼎》的一段闡述可以說是對他“主旋律”思想的注腳。他說:“我沉溺于《毛公鼎》,不單是因為它那長達近五百字的銘文成為金文書法中的長篇之最,也不僅僅是因其結構穩健、筆法精嚴、線條平實有規律可循,是金文筆法的集中體現,適合學習,更是其強有力的線條質感與井然有序的章法排列顯示出一種理性的審美取向,體現出先輩們的最高理想——‘有序性’,以及有序性之外追加張顯中華民族‘正大氣象’的氣勢宏大、泱泱風烈的審美感受。”由此我們不難看出顏濤在書法藝術上立正鵠,行大道,取精用宏的審美取向。
四
為藝譬猶造屋,欲崇其頂,必固其基;有多深的根基,才能造多高的樓層,其勢之必然,屢驗之而不爽。在藝術上,不打下深厚的根底,想建造凌云的塔尖也是不可能的。劉顏濤之所以在書法藝術上有今天的成就,與他具備多方面的修養,打下扎實的根基是分不開的。
生長于洹河邊上的顏濤,自小受到底蘊深厚的殷商文化的滋養,很早就癡迷于古文字。在劉順先生等老師的指導下,他對古文字、書法以及文史哲諸學科均有深入的鉆研和相當的造詣。顏濤絕不是那種光寫字不讀書,寫好一種字體到處參展獲獎的書家,他不但讀了很多書,而且肯動腦筋,勤于思考,在學習和實踐中不斷檢討和調整自己的藝術方向。因此他在藝術上的成功絕非偶然。
現在是競爭的時代,到處充滿了激烈的競爭,書法界也不例外。競爭能催人奮進,但也能讓人找不到方向,曾見過不少書法人,受競爭的情勢所驅使,總想出新出奇,出人頭地,變來變去,結果竟找不到自己。殊不知藝術上不但需要變,而且需要守,變固然重要,守也同樣重要。至于如何變,怎樣守,什么情況該變,什么時候該守,這就需要思考。如果你沒有多方面的修養和積累,就很難處理好這些關系,顏濤的成功再一次向我們證明了這個道理。
即如就書法本身而言,顏濤雖然以金甲書法名世,但也并非單打一。歷來論者多談及其大篆,其實他的行草書及小楷也都極有功底。他的行草書,有著濃厚的二王韻味,用筆則吸收明末張瑞圖、黃道周的縱橫峻折,結體則借鑒黃庭堅的疏放奇變,既有精嚴的法度,又有放松的心態。在其大篆作品中,配以俊秀清麗的行草書釋文長款,相映成趣,相得益彰。單獨把款字拿出來,也是一件上乘之作。
顏濤臨書的路子極寬。不但楷草篆隸,他均下過很深的功夫,而且每種書體中的不同風格、不同筆法,他也大都要臨一臨,從而豐富自己筆下的藝術語言。他之所以能夠游刃有余地以帖派用筆去表現金甲文字,不是靠所謂“書外之法”去表現金石氣,靠的就是他在藝術上多方面的功力修養和學識上的充足底氣。
我與顏濤相識沒有幾年時間。2002年備戰首屆蘭亭獎,我在河南省書協辦的培訓班上講詩詞格律。發現學員中劉顏濤的詩寫得最好,清麗洞達,氣勢宏大,與之交談,感到他雖不善言辭卻是胸羅錦繡,極有內涵。顏濤的文章也寫得很好,文筆清新樸實,一如其人。他寫的學書心得極為平實,如香象渡河,腳踏實地,句句是度人金針?梢哉f是我見到的同類文章中最好的。顏濤原來在銀行工作,那是很多人趨之若鶩的好單位,但他卻寧愿調到有“清水衙門”之稱的文聯,為的是能專業從事書法藝術。有人說顏濤對書法的熱愛近乎癡迷,于此可知此言非虛。
距今三四千年前,我們的先祖發明文字的時候,曾經驚天動地,“天雨粟鬼夜哭”。那是一個遠古時代奇幻的夢境:“造文之既肇也,則是五色初萌,文章畫定之時,秀人民之交,別陰陽之分,則有三元八會,群芳飛天之書……”(清《佩文齋書畫譜》卷二《梁陶弘景記仙書》)那時,人們一定看到了宇宙的大美。那是怎樣的一種奇美的夢境呢?先人給我們留下的答案,就在那詭奇譎異的古文字里。顏濤立志從中尋繹三千年前那奇異美幻的夢境,揭示中華文明之大美的源頭。顏濤肩負的使命,不啻是美國航天局最近發射的火星探測器鳳凰號。其實能不能在火星上找到水和生命已經不重要,單是那六億四千萬公里的穿越外太空之旅,就已經是夠壯觀的了。
丁亥夏杪于中州佩韋齋
責任編輯:C009文章來源:中國美術館當代名家系列作品集·書法卷---劉顏濤(2010-1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