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孝悌”在儒家政治觀中具有綱領性的地位。漢儒們很早就說過,如果一個人在家里不能夠做到“孝悌”,出來做官也就不可能做到正直和忠誠,所以李世民希望在“孝悌”問題上獲得儒家知識分子們的諒解,也并不那么容易。
貞觀六年春天,監察御史馬周就曾尖銳地指責過他的“大不孝”。馬周說,年邁的太上皇,獨自住在狹窄潮濕的大安宮內已經很久。東宮皇太子的宅邸尚且處在宮城之內,太上皇作為至尊,居所居然跑到宮城外面去了,這像什么話?況且陛下也已經有相當長的時間沒有去探望年事已高的太上皇了。馬周還說,陛下眼下正興致勃勃地準備去九成宮消夏避暑,卻從來沒有想過太上皇留在濕熱的大安宮里所受到的煎熬,這實在是太過分了。
馬周的激烈言詞,顯然深深地刺激了唐太宗。作為補救措施,他邀請老父親隨自己一同前去避暑,結果卻遭到了拒絕,理由是隋文帝就死在了九成宮。從這一邀一拒中,也不難看出這父子二人間的感情裂痕已深。
為太上皇建造單獨的避暑行宮,成了解決這場“孝道”糾紛的最終方案?上У氖,在巍峨的大明宮落成之前,李淵卻早早地去世了。
貞觀七年的冬天,從少陵原狩獵歸來的李世民,在未央宮舉行宴會,邀請唐高祖也一同參加。個中盛況,《資治通鑒》有詳細記載。李淵在宴會上命突厥可汗起舞,又命南蠻酋長吟詩,笑道:“如今胡、漢一家,自古未有!”李世民則向老父親敬酒,說道:“我能取得這樣的成績,全是您的教導之功。以前漢高祖劉邦也曾在這個地方大擺筵席,向他的老父親敬酒,卻在老父親面前夸耀自己的成就。對此我是不愿意效仿的。”李淵大悅。
看起來父子間似乎已經隔閡盡除。
不過事情并沒有這么簡單。李淵在貞觀九年去世。李世民的妻子長孫皇后則死于貞觀十年。儒家知識分子們驚訝地發現:偉大的“天可汗”,為他的父親所修筑的陵寢,規模居然明顯地小于為長孫皇后修筑的陵寢。
顯然,這對父子自玄武門喋血之后,從來就沒有達成過真正的和解。
儒家政治理想中改造皇帝的熱情再次燃燒起來。貞觀十年的某一天,李世民邀請他最器重的大臣魏征,一起登上了皇宮中一座新修筑的高臺。李世民眺望著遠方起伏的山巒,魏征卻說自己視力不好,什么也看不見。李世民把規模宏大的昭陵(長孫皇后所葬之處)指給魏征看,卻遭到了這位剛直大臣的無情搶白:“臣以為陛下爬這么高,是為了眺望獻陵(唐高祖所葬之處)。若是昭陵,臣早就看見了!”
七
對于儒家知識分子們的這種“改造”熱情,李世民似乎一直都表現得相當配合。
貞觀二年的夏天特別長,秋雨都來了,暑熱卻還沒過去。宮中炎熱潮濕,大臣們于是聯名上奏唐太宗,請求營建一座干燥避暑的閣樓。李世民說:“朕呼吸系統有病(氣疾),當然不適合長期住在潮濕的地方。不過若答應你們的請求,耗費恐怕會很多。當年漢文帝珍惜十戶中人之家的資產,而放棄修建露臺。朕德行不及漢文帝,如果耗費卻比漢文帝還多,又哪里有資格做百姓們的父母?”
貞觀四年,唐太宗又對身邊的侍臣們說:“大造宮殿、池苑、臺閣,是帝王所喜歡的,同時也是老百姓所不喜歡的。朕尊為帝王,富有四海,凡事都取決于朕。但朕確實是能夠自我控制的,只要百姓們不喜歡,朕一定會順從他們的意愿。”魏征在邊上補充說:“隋煬帝就是個慘痛的教訓。”
可惜,事實上李世民并不是一個真正能夠自我控制的人。同樣是在貞觀四年,就在說這番自夸的話前后,他還曾下詔大興土木,營建東都洛陽的皇宮。大臣張玄素對此極為不滿,上奏說:“陛下以前去東都,把那些華麗的建筑都給拆毀了,以示節儉,天下人因此而眾口稱頌。如今又回過頭去重建,這算什么呢?陛下天天說巡幸不是什么要緊的事情,只會白白浪費錢財。如今國庫空虛,陛下又要營建宮殿,這又算什么呢?當日太上皇要燒毀東都多余的宮殿,陛下覺得如果不燒,拆下來的瓦木還有用,還可以賜給貧民,雖然最后太上皇沒采納,但天下人都稱贊陛下的仁德。事情才過去五六年,陛下如今卻大興土木,這又算什么呢?”
張玄素的這番擠兌沒留任何余地,李世民很尷尬,只好回頭對房玄齡“解釋”說:“朕營建東都的本意,其實是因為洛陽處在國家的中央,可以方便各地州府前來朝貢。如今玄素既然這么說了,日后朕去洛陽,就算露天而坐,也不會覺得苦的。”當然,房玄齡也知道“方便朝貢”不過是個很蹩腳的借口,但皇帝自己給自己找了個臺階,他當然也要附和一句“陛下圣明”。
儒家知識分子心目中“內圣外王”式的理想君主,必然寡私欲而好仁德。唐太宗善于納諫和勇于改過的事跡史不絕書,其“鏡鑒理論”和“水舟關系論”更深入人心,看起來也很符合寡私欲而好仁德的標準,不過讓一個活生生的人,嚴格按照某種既定的模板運作,顯然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就在魏征激贊張玄素阻止太宗營建洛陽宮、實有“回天之力”的同時,貞觀五年,剛剛建完仁壽宮的唐太宗,突然又再次將營建洛陽宮提上了日程。民部尚書戴胄再三勸諫,得到了太宗的極口稱贊,并因此提升了官爵。然而,洛陽宮終究還是修了起來,而且極為奢華,據《資治通鑒》記載,“鑿池筑山,雕飾華靡”。
在個體的欲望與儒家知識分子寄希望于自己的仁德這二者之間,李世民一直處在一種痛苦的煎熬之中。出于私欲,他一心想要修筑洛陽宮;為了那眾人稱頌的仁德,他又屢次接受大臣們的勸諫,放棄了修筑。當屈從于個體的私欲而不顧一切把洛陽宮華麗地修筑起來之后,他似乎又受不了滿朝士大夫們打量他的異樣目光。所以,最終,洛陽宮問題演變成了一場鬧劇:他狠下心,把負責工程的建設部部長(將作大匠)找來痛罵了一頓,指責他營造得過于奢華,免了他的官,然后把剛剛落成的宮殿,又給拆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