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王莽時代的大騷亂,一直被史書解讀為王莽暴政的結果,但卻忽略了一個顯著的事實:隨著生殖力的急速增加,漢末百姓的人均耕地,已經不及漢初百姓的五分之一,而糧食畝產又幾乎沒有什么提升。王莽花了半生的時間來經營一個帝國的精神文明,但最終卻無法解決生殖力增加所帶來的巨大的生存問題。所以,這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最先反對王莽的都是農民,知識分子直到最后一刻才棄他而去-王莽因精神文明建設而成功,卻不得不因為無法繼續推動物質文明建設而失敗,他滿足了知識分子們的虛榮,卻滿足不了草民們的肚皮。生殖力過于旺盛所帶來的流民問題,在王莽之前,已經困擾了漢帝國近百年。這不是王莽和他那個時代能夠和平解決的問題-除非他們能夠發明雜交水稻。
同樣的道理,當東漢人口再次接近6000萬這個極限時,一場大規模的農民騷亂再次爆發。而史籍卻仍在一味地奢談那些年朝廷的腐朽與昏庸-譬如宦官專權,再譬如外戚干政。
本文摘自:《百家講壇》紅版2009年第九期,作者:諶旭彬
一
武德九年(626年)十月,登基不過三個月的唐太宗李世民,主持召開了一場由大部分要臣參加的御前政論會議。會議討論的主題是“自古理政得失”,目的是希望找出一條適合本朝發展的路線方針。
剛剛從關東地區巡視回來的魏征在會上信心滿滿地說:“正如餓極了的人很愿意吃東西,大亂之后百姓也更愿意接受教化。只要上下同心,按照圣哲的教導行事,幾個月就能見效。要是兩三年才見效,那就是失職!”
名儒封德彝對此卻很不以為然。在他看來,夏、商、周三代之后,人心日漸澆薄,故秦朝重用法律,漢代推崇霸道。不是秦、漢的君主不想教化百姓,而是教化不了。封德彝們的結論是:“魏征一介書生,不識時務,若相信他的邪說,必會禍亂國家。”
這場著名的辯論,最終是魏征獲得了勝利。許多年以后,唐太宗發自肺腑地感嘆道:“我之所以取得如此光輝的成就,全是魏征的功勞。”又過了許多年,歷史學家們在總結過往的經驗教訓時,激動不已地呼喊出了這個名詞:“貞觀之治”!
歷史學家們激動不已,歷史卻沉默不語。
在這沉默不語的歷史背后,有這樣一連串數字:
西漢初年,全國百姓戶口為300萬上下,人口約1400萬。(《中國人口史》)
光武帝去世時(57年),全國戶口為427.9634萬,人口2100.7820萬。(《續漢書·郡國志》)
晉武帝太康元年(280年),戶口數為245.9840萬,人口數1616.3863萬。(《晉書》)
貞觀初年,戶口不及300萬。(《通典》)
……
在這一連串的數字背后,是另一連串璀璨的名詞:文景之治、光武中興、太康之治、貞觀之治……
漫長的800年里,這些幾乎永恒不變的數字,簡直平靜得令人窒息。
為了可以把這條殘酷的脈絡表述得更清晰一些,下面這一連串數字也是必不可少的:
秦始皇統一全國時,人口數約為4000萬。(《中國人口史》)
漢平帝元始二年(2年),全國戶口數1223.3062萬,人口數5959.4879萬。(《漢書·地理志》)
漢桓帝永壽二年(156年),全國戶口數大約1067.7690萬,人口數5647.6856萬。(《續漢書·郡國志》)
隋煬帝大業五年(609年),全國戶口數大約890.7536萬,人口數4601.9956萬。(《通典》)
在這一連串數字的背后,是另一連串災難性的名詞:秦末大亂、綠林赤眉之亂、黃巾之亂、隋末大亂、安史之亂……
二
歷史永遠是理性的,甚至永遠是符合數學邏輯的。
從秦漢到隋唐,近千年的漫長時光里,人口的生殖力與土地的生產力之間,一直都在作殊死搏斗。在長江以南的廣大地區尚未得到充分開發的前提下,中國的大多數人口一直都集中在古老的黃河流域。耕地一直都是有限的,農作物品質也一直沒有什么改進。無論這些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先民們如何披星戴月,6000萬人口,似乎一直都是這塊土地所能承載的極限。
王莽時代的大騷亂,一直被史書解讀為王莽暴政的結果,但卻忽略了一個顯著的事實:隨著生殖力的急速增加,漢末百姓的人均耕地,已經不及漢初百姓的五分之一,而糧食畝產又幾乎沒有什么提升。王莽花了半生的時間來經營一個帝國的精神文明,但最終卻無法解決生殖力增加所帶來的巨大的生存問題。所以,這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最先反對王莽的都是農民,知識分子直到最后一刻才棄他而去-王莽因精神文明建設而成功,卻不得不因為無法繼續推動物質文明建設而失敗,他滿足了知識分子們的虛榮,卻滿足不了草民們的肚皮。生殖力過于旺盛所帶來的流民問題,在王莽之前,已經困擾了漢帝國近百年。這不是王莽和他那個時代能夠和平解決的問題-除非他們能夠發明雜交水稻。
同樣的道理,當東漢人口再次接近6000萬這個極限時,一場大規模的農民騷亂再次爆發。而史籍卻仍在一味地奢談那些年朝廷的腐朽與昏庸-譬如宦官專權,再譬如外戚干政。
6000萬人口并不是一個絕對的極限。明清兩代對江南的充分開發,以及番薯、玉米等新農作物的引進,曾一度將這一上限提升至4個多億(道光年間數據)。但更多的時候,歷史往往等不及這個上限的到來就選擇了提前洗牌,譬如秦、隋兩代。
這是因為,在傳統的農業社會,勞動力與生產力之間往往是成正比的。同樣的一畝耕地,兩個勞動力耕作,顯然要比一個勞動力耕作產出更高。所以,國家對勞動力的大規模征用,實際上等同于在變相地壓低生產力上限。吃租賦的人口大量增加,又等于變相提高了生殖力。此消彼長的結果,是秦、隋兩代的生產力所能承受的人口上限迅速跌至4000萬。隨后就是大量流民的涌現,導致武裝暴動和王朝的短命而亡。
中國歷史一直都缺乏對“暴政”和“仁政”的具體定義。但凡社會安定,這段時間實行的定是“仁政”;但凡社會動蕩,這期間實行的必為“暴政”。這自然有道理,但從結果去為前因定性,難免會出現失誤。王莽成為逆賊和暴君,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沒有人可以在王莽的時代,做得比王莽更好。光武帝則是另一個例子-任何正常智力的君主,都可以在光武帝的時代做出和光武帝一樣的政績,因為王莽無法逾越的那座人口高峰在漫長的戰爭中早已消失。光武帝統一全國時,他的人口背景,又重新回到了文景之治前的水平。
貞觀之治和文景之治都是一樣的例子。生殖力與生產力之間緊張的關系突然松弛下來,偌大的唐帝國只剩下不足300萬戶口,總人口已不及隋煬帝年間的四分之一。人均耕地的大幅度上升,既意味著百姓物質條件的極大改善,同時也意味著對勞動力的迫切需求,自然,也就轉化成了生殖力的迅速攀升。十年生聚,十年教育。自高祖李淵晚年社會漸漸安定,到貞觀八年(634年)前后人丁繁庶、家給人足的“盛世”的到來,恰恰不過二十來年,一切都不過是自然調節的結果。
歷史既證明不了封德彝的悲觀,也無法肯定魏征的“功績”。同樣,偉大的貞觀之治,也和偉大的太宗皇帝無關。在這個幅員遼闊、苦難深重的國家,每當只剩下可憐的300萬戶人口時,只要坐在未央宮或者太極殿里的皇帝沒有喪心病狂,不管他是誰,“盛世”都不會爽約。
不過,作為一個治世傳奇,除了人丁繁庶、家給人足的“偉大政績”之外,貞觀之治還包含了另外一層意思:一個傳奇皇帝,一個史上最接近“內圣外王”的皇帝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