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是個興盛的中原王朝,經濟、文化、藝術等方面都得到了充分的發展。隨著經濟的逐步發展,書畫開始作為商品進行交易。藝術品的流通加速,引發了藝術品市場的興盛。社會大眾對書畫收藏的熱情十分高漲,收藏賞玩開始成為時尚之雅,收藏也趨向專業化、普遍化。尤其蘇州,是當時文人收藏家們的聚集地,已發展成為全國書畫流通的中心地帶。由此也產生了一大批書畫鑒藏家,如華夏、文征明、項元汴、董其昌、錢謙益等。其中張丑算是極為特殊的一個。
生平與家族收藏
張丑(公元1577年—1643年),江蘇昆山玉峰人,后定居于蘇州。原名謙德,十歲時改名丑,字廣德。別署青父、青甫、清河牛郎,晚年號“米庵”。齋名有真晉齋、寶米軒等。張丑自幼聰慧,十幾歲就中了秀才。年輕時曾寫了《名山藏》二百卷,王登見后驚嘆不已,幫忙作序,把他的才華比作楊子云、司馬相如,但張丑考舉人卻屢試不中。心灰意冷之下,他便不再抱功名之想,專門致力于對書畫和古器的收藏和研究,最終成為一代書畫鑒藏大家。然究其原因,這除了個人興趣努力之外,不能不說與他濃厚的家族收藏氛圍密不可分。
張丑出生于收藏世家,自幼受到古書畫的熏陶。其上至高祖父下至父親等家族成員都熱衷收藏,曾一時“家藏珍圖法墨甲于中吳”。這在張丑《清河書畫舫》中有提及:“吾家自高曾以來,世有畫癖,……故評定國朝名公書畫,萬不失一。”
張丑的父親張應文( 茂實)對書畫收藏亦十分癡迷,他亦是無緣科名才從事收藏的。故《明詩綜》說其“屢試不第,遂棄公車,乃以古器、書畫自娛。他為學博綜古今,旁及星學、陰陽家學,善屬文,工書,能畫蘭竹”。在收藏之外也寫文章,著有《清秘藏》《羅鍾齋蘭譜》、《彝齋藝菊譜》《羅鍾齋集》《巢居稿》等。
受祖輩熏陶,晚輩們幾乎個個都成了收藏大家。張丑的伯兄以繩“尤為好事,所收謬書惡畫卷軸,不下數千,其真者百不得一。且也外乏師資,內隔祖訓,思而得之,自謂于書畫頗得一斑,直欲上窺晉唐閩粵,宋元而下無論矣,敢以就正真賞者”。其對收藏的喜愛程度可見一斑。不僅如此,其堂兄張振德也迷醉于賞玩,并與當時文人馮夢禎有交:“從兄季修諱振德,購藏唐時拓本《圣教序》一冊,筆勢飛動,纖毫無缺,以較今世好事家宋世拓本,相去不舍星淵,及觀真跡,神妙自當十倍畫龍者也,禾興馮開之祭酒,博雅好古,與從兄烈憨公(字季修)有國士之知。”張丑兄弟四人,長兄為張伯含,次兄仲服,都收藏有多幅名畫,曾收得唐寅的《越城泛月圖》。他們的收藏活動給予幼小的張丑以極大的熏陶和啟蒙作用。喜好收藏的張丑家族,其時與文人畫家們有著較深的淵源,來往異常密切。張氏高祖出自沈度、沈聚之門;曾祖與沈周關系非同一般,常在一起游玩,沈周曾為其作《春草堂圖》。祖父與文征明父子為姻婭世好,并與文彭、文嘉“稱通家姻婭,朝夕過從。無間寒暑,尋源溯流,訂今考古”。文征明曾為其祖父作《少峰圖》。
父親張應文與王世貞交情比較好,曾到王的家觀賞一體畫:向見元美家班范二書,乃真宗朝刻之。足可見兩人關系之友善。王世貞曾為張應文原配夫人王氏撰墓志銘,在墓志銘中稱“王孺人者,吾族兄東昌悴羅溪先生之仲女也”。受其影響,張丑的長兄張厚德也曾隨王世貞“時時從余游”。張氏家族與當時的文人如王稚登、文從簡、趙宦光等都有或近或遠的親戚關系,這意味著張丑有一個很好的文化交流圈。
同時,張丑透露其父親“茂實(應文)與壽承(文彭)、休承(文嘉)稱莫逆交”。張茂實通過不斷地向文彭、文嘉學習,已經具有很高的鑒賞水平,這對兒子張丑的影響也是巨大的。書畫收藏與來源方式張丑曾經收藏過的書畫,大部分被收錄在《清河書畫表》中,其書畫藏品流動性較大,在買進書畫的同時也在賣出。但總的來說,經五代人的積聚,張丑的收藏已是名品累累,自詡如“波斯聚寶船”。在《清河秘篋書畫表》中記錄其家累世收藏的歷代名跡有書法49件、繪畫115件,如王羲之的《二謝帖》、高克恭的《巢云圖》、吳鎮的《草亭詩意圖》和《平安帖》、陸機的《平復帖》、黃庭堅的《伏波神祠詩》、文征明的《精楷溫州府君詩集》、沈周的《天會樓圖》、顧愷之的《凈名天女》、王獻之的《中秋帖》、展子虔的《游春圖》、李思訓的《御苑采蓮圖》、顏真卿的《劉中使帖》、李成的《層巒蕭寺圖》、文嘉 《孝友徐慶堂圖》、米芾的《小楷寶章待訪錄》、王振鵬的《龍舟奪標圖》、祝允明的《楷書離騷經》、趙子昂的《膽巴碑》等。這都為他的書畫鑒定提供了豐富的實物參照。張丑的書畫藏品流傳至今的還有黃公望的《溪山雨意圖》、沈周的《吳中山水》等名跡。
在張丑擁有的這么多藏品中,最具代表性的是陸機的《平復帖》。此帖為張丑在韓逢禧處購得。由于太興奮,便在作《真晉齋記》一篇,以表達他獲得此珍品后的感慨。《平復帖》現存于北京故宮博物院,帖前有張丑的鈐印“張廣德”。張丑在書畫著錄中多次提到這幅作品:“韓存良太史家陸士衡,計九行,墨色有綠意,紙亦百雜碎,其前有宋徽宗泥金標題”。還有“云間陳仲醇謂其書極似索靖筆法,始知閣帖所刻陸云書,亦后人為之,陸更古也。《平復帖》最奇古,與索幼安《出師頌》齊名,惜剝蝕太甚,不入俗子眼”等等,以表現對此帖的喜愛。張丑的藏品如此之多,又如此之精。想必其書畫的來源方式十分多樣。事實上,張氏書畫來源方式主要有繼承家傳、通過購買或交換、朋友相贈等幾種。因為張丑出生于收藏世家,其父親收藏的大量書畫中,有一部分書畫藏品由他繼承。如祝允明的《行書莊子逍遙游》、唐寅的《人野望憫言》和《春草堂圖》等名作。至于從私人收藏家手中直接購買書畫則較為普遍。當時的鑒藏之風頗為流行,收藏家之間經常會舉辦各種雅集,相互品賞字畫,并常有交換彼此藏品的習慣。除了以上提及的項氏與韓氏這樣的收藏大家外,張丑也從其他藏家那里購得書畫:白描過海羅漢一卷,萬歷丙辰重九停午,有客以此見示,后學張丑傾囊購取之。……近從王氏購得之。尤其是在萬歷四十三年(1615),張丑從一個私人藏家手中購到宋米芾的《寶章待訪錄》墨跡,遂命名其藏書樓為“寶米軒”,并自號“米庵”。
無獨有偶,張氏還有許多字畫都是從藏家手中買得:“錢唐馬和之,失其字號,紹興中登第,官至工部侍郎,善畫山水,清逸絕倫,人物仿吳裝,筆法飄逸,極為思陵所睿賞,世傳《毛詩圖》,大抵皆摹本耳。余近購得吳原博尚書家傳《風雅八圖》,仙山樓閣一題,創自李思訓,宋元名手多作之,向從王氏龍周家購得子畏青綠橫看大幅。余家唐宋勝國畫本共有廿卷,近為易李伯時《九歌圖》,割去趙子昂《小竹石圖》!但有的收藏品也是朋友相贈所得來的,如:“相城施氏舊藏子畏《水亭午翠》一幀,以見贈”。
然而張丑主要還是到店鋪中購買其喜歡的書畫作品。他在1605年購藏唐寅《王鰲出山圖》,并記錄在案:乙巳初月之望,購得《王公拜相圖詠》,捧閱再三,卷尾恭題八字云:清辭入毅,妙畫通神。此圖現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卷中所存題跋與張丑在《清河書畫舫》中的記載都一一相合,由此印證了張丑記錄前人題跋的真實性。此外,他還在店鋪中購買了另一幅著色《春山圖》的書畫,并稱此作“艷艷真跡,庚子毅日,偶從金昌常賣鋪中獲小袖卷,上作著色春山”。而他收藏的杜瓊的《友松圖》,也是從古玩鋪中購買的。此畫是他的祖父張情1565年曾經收藏。張情卒后,這幅畫從張家外流,1569年被玉芝生收藏,1609年又被張丑從賣鋪中購回。
張丑在買進書畫藏品的同時,他的書畫藏品也在外流,并時有賣出。如他從王稚登處買來的周昉《春宵秘戲圖》后被王廷晤購去,所購藏的宋徽宗《梅花鵑鶴圖》被新都徐氏購去,從玉峰周氏處購買的李建中《千文》被誕嘉購去,之前張丑從金昌常賣鋪中所購艷艷《春山圖》被好事家用餅金收走,所藏周砒《銅官秋色圖》被嚴道普購去,等等。由此可見,當時的書畫市場非常活躍,書畫的流動非常迅速頻繁。
書畫的鑒賞與保護
張丑鑒定水平的高超與他長期鑒賞大量的藏品息息相關。張氏自云:“余賦性庸下,時或焚香危坐,則校勘典籍,頗極深沉之思,而尤癖于書畫,聞有名跡舊物,百計請觀而后已,久之見聞日廣,知識日開。”張丑曾在韓氏父子家觀賞了大量書畫,也無形中提高了對書畫的鑒賞能力。同時擁有著豐富的名跡的張丑,也可以加以細細品賞,對其審美能力無疑有重要的幫助。對書畫鑒定有自己的一套經驗和理論的張氏,提出了“善鑒者毋為重名所駭,毋為秘藏所惑,毋為古紙所欺,毋為拓本所誤,則于此道稱庶幾矣。”并稱鑒定書畫,必須具備“金剛眼力,鞠盜心思”,才會萬不失一。
有時張丑也經常會將個人的鑒定心得寫在卷后。如所收藏的趙孟頫《三山秋爽圖》就有他的題跋:“趙子昂水墨《三山秋爽圖》卷,全師董巨遺法,詳觀筆趣,蓋晚歲杰作,大饒元人格律,不知者謂其或似梅華庵主,殆非也。……歷數元人圖畫,指蓋不能多屈,若秋爽卷,清真瀟灑,卓葷不群,真吾家之墨皇也。”張丑在此跋語中稱該卷為其家所藏畫之墨皇,可見對此畫的珍愛。此外,張氏也在馬遠的《松泉居士圖》上題跋:“馬遠畫松,妙絕千古。勝國潘仲輝氏獲其松泉圖引,相賞之余,至取別號自況。一時才人如鄭長卿輩,撰述詩文題詠之,真名跡也。近幸為余所購,賦五七言律各四韻以紀其盛。……煙波釣徒裔孫丑青父鑒定真跡秘玩,時萬歷辛亥歲十月之望,真賞齋曝日書”。透過這些跋語,可以清晰地了解到其鑒定思想。
對于許多作假的手法,張丑也毫不留情地給予揭示:鑒定書畫,須是細辨真跡、改造,以定差等。多見俗子將無名古畫亂題款識求售,或見名位輕微之筆,一例剜去題識,添入重名偽款。所以法書名畫,以無破損為上。間遇破損處,尤當潛心考察,毋使俗子得行其伎倆,方是真賞。
然而鑒定是門綜合學問,張氏的書畫鑒定也是方法多樣。他會根據紙絹、裝裱、印章、題跋、識尾等方法來鑒定書畫的真偽,可謂無論造假多真,也逃不過張丑的精眼。
對于紙張,張丑則認為:“凡書畫以紙白板新為貴,破損昏暗者次之。后世輕薄之徒,銳意臨摹,以茅屋溜汁染變紙素,加以辱勞,使類久寫,此但可欺俗士,具目者殆弗取也。名帖曾經刻石者,幸遇真跡入手,恐屬名人臨仿,尤當加意細較,勿漫然許可也。”張丑熟悉唐、宋、元等各朝代的紙張特性,根據書畫用紙來區分作品是否與所署作者年代相符。要是紙張識破不出的話,他也會根據裝裱方式來判斷。他熟知前代尤其是宋代的書畫裝裱,并以此來鑒定書畫作品。如“張長氏《野舍帖》,絹本真墨,宋室名賢有跋,其裝裱亦出北宋人手”。張丑對宋御府的裝裱研究尤為深入,例如他在看到項氏所藏王獻之《中秋帖》時,不僅看出是唐人臨本,還根據裱措斷定為宋宣和舊物:獻之《中秋帖》卷藏于檇李項氏子京,自有跋,細看乃唐人臨本,非真跡也,第裝措裱錦,則宣和舊物也。
同時,張丑會根據書畫的藝術風格來斷定書畫的真偽。他對倪瓚書畫創作風格的分析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他說倪瓚的書法,早期遒勁而后變為清婉,繪畫則是早期詳整,而后漸趨簡淡。元鎮書法,本自遒勁,旋就清婉,畫品原初詳整,漸趨簡淡,人但尚老筆紛披,而知其早歲之精細,陋矣哉。這里能看出張丑主張不能只了解某個書畫家成熟階段的藝術風格,還要對其藝術風格有整體的把握,并以此來分析具體作品。
張丑經常利用前代人書畫著錄中的記載來鑒別真偽。例如他在看韓世能家所藏《黃素黃庭內景經》時,就先是與米芾《寶章待訪錄》上的記載對照,然后又與《云煙過眼錄》上的記載對照,發現這兩本書中所記其上的題跋和印記等,在這幅作品上并不存在,于是他斷定為米芾的臨本。此外,張丑也會利用各朝代的避諱來鑒定真偽。例如他說:“項氏藏李高服田圖卷,系宋御府裝池,前后凡十二段獷每段有,思陵楷書詩題,識以紹興小璽,畫上識以乾卦圖書,井井可玩。詩中凡霎耕云等字皆缺其點,未詳系某廟諱字,當考。”
在鑒定書畫時,張丑并不是單一地使用一種鑒定方法去鑒定一幅作品,很多時候都是采用綜合性的鑒定方法。例如他在鑒定褚河南作品時,就曾用風格、紙張、著錄等三個證據來說明其偽:“韓君博示余褚河南倪寬贊,是宋世臨本,后有趙子固等七跋卻真。按登善仿效伯施,而本身字體全出歐陽信本,是一證也。中間板筑飯牛之朋,朋字誤為明字,是二證也;又紙質松而白,系宋代精褚,唐無此物,是三證也。近吳原博題為夏憲副藏本,見之家藏集中,不應遺此一跋,是四證也。”
然對保存古書畫,張丑也有真知灼見。張丑在收藏書畫過程中,也注意到了對書畫的保護,并對書畫的保護措施提出了一些心得。這在其書畫著錄中有所體現,如他說:唐宋人書畫,不可日色中展玩,多至損壞,即微有蒸濕,只須風日晴美時,案頭舒卷亦得。”這指出了保存環境須有合適的溫濕度,不能受日光曝曬。又如包漿是年代久遠的標志,須加以保護:“鑒家評定銅玉研石,必以包漿為貴。包漿者何?手澤是也。故法書名畫不可頻洗,頻洗則包漿去矣。”他也提出如何保護唐宋小幅書畫:“凡唐宋名筆,除大幅長卷不論,其零星妙跡最宜作冊,予展玩即便,增添掄選,兼免整折翎損之患,亦好古者所當知也。”
透過明人張丑的書畫鑒藏,可以看清明代書畫交易市場方方面面的細節以及書畫流通的機制。同時我們也發現張丑在收藏的同時,也研究古董的文化,尤其是其對于古書畫的鑒定和保護的措施和方法,對于我們今天也有重要的意義。作者:何賢舜【原標題:從張丑的鑒藏看明代的藝術市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