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國的衰落,頓時將趙國推到了風口浪尖之上。別人不敢打它的主意,但秦國一直念念不忘。從那以后,秦國多次攻趙,蠶食趙國的領土,消滅趙國的軍隊。
公元前279年,秦國突然要求趙王到澠池會盟,改善外交關系。接到消息,趙王的第一印象是突然,第一反應是危險。
他不想去。確切地說,是不敢去。
會盟是當時經常采用的外交方式,簡而言之,就是會面結盟。尤其想稱霸的諸侯,會盟是必不可少的一環。澠池就是今天的河南澠池縣,屬于是秦國和魏國爭奪多年的西河地區,當時已經被秦國奪取。秦趙兩國攻伐不斷,現在要到敵國的土地上,去談什么和平友好,實在扯淡。
然而廉頗、藺相如等一干大臣,都主張去。道理很簡單,如果不去,示弱于秦,趙國將失禮跌份。藺相如主動請纓,要求跟隨趙王,照顧左右;留下廉頗,帶領人馬在后方接應。
計議已定,廉頗護送趙王,直到國境。分別之前,廉頗跟趙王告別,說:“大王此去,正常情況下行期不會超過三十天。若超過三十天還不回來,請答應我,立太子為王,免得被秦國利用!”
趙王默然片刻,隨即點頭答應。
到了澠池,二王相會,宴飲當然是固定科目。秦王喝了二兩,乘著酒遮顏面,想占趙王的便宜:“我聽說趙王擅長音樂,請鼓瑟一曲,讓我聽聽!”趙王隨即彈了一曲。彈就彈吧,君王其實也是肉體凡胎,私底下的面目,與常人無異,但要記入史書,小事也會變味。秦國早有準備,御史上前記下“某年某月,秦王與趙王飲,令趙王鼓瑟”。
一個“令”字,秦國的強暴全出,趙國隨之淪為弱勢群體。
藺相如立即上前說:“聽說秦王擅長擊缶,請奏一曲,活躍氣氛!”秦王大怒,堅決不干。秦王來勁,藺相如更來勁。他手持缶,跪在地上梗著脖子,大聲說道:“五步之內,我脖子上的鮮血,能濺到大王身上!”
相如的戰術,說起來并不怎么光彩,無非是要挾,類似今天的人肉炸彈,但在當時,還挺管用。比如被司馬遷寫入《刺客列傳》的曹沫,用這一招,竟然奏效:他在魯國為將,三戰三敗,但國君并未怪罪,繼續讓他統兵。在國君即將與齊桓公訂城下之盟時,他懷揣匕首,挾持住齊桓公,逼迫他更改條款;等雙方簽完字,隨即扔掉匕首,站回群臣之中,面不改色。齊桓公有心毀約,但被管仲制止,唯恐失信于天下。就這樣,他丟失的土地,又原封不動地回歸魯國。
藺相如的執拗倔強或者叫勇敢,秦王已經領教過一回。聽了這話,摸不透他還有什么籌碼,犯不上拿自己的性命,來與他孤注一擲,只好心懷惱怒,隨手在缶上敲了一下。
一下不成曲,但已足夠。藺相如馬上召來趙國的史官,也按照秦國的口吻記下。正好,從彈撥樂到打擊樂,對仗工穩,一比一平。
秦國的大臣憤憤不平,一定想占個上風,于是又出妖蛾子:“請趙國獻十五座城池,為秦王祝壽!”藺相如的鐵嘴滴水不漏,當仁不讓:“請秦國獻出咸陽,為趙王祝壽!”
得益于藺相如的折沖樽俎,趙王的身體與趙國的國土,會盟之后也是完璧歸趙。對他的這個表現,趙王自然非常滿意,于是也封他為上卿,但在委任狀上,其名字后面還帶著個今天很熟悉的拖斗,規定名次在廉頗之上。類似第一副局長云云。
這一下,老將軍不干了。
廉頗的反應,跟劉邦戰后論功行賞,將蕭何列第一、首先封為酂侯時,眾將軍們的反應如出一轍。中心意思是:我攻城拔寨野戰制敵,立下汗馬功勞,你藺相如出身卑賤,不過動動嘴皮子,地位憑什么后來居上?
一般稍有城府者,心里不喜歡誰,都會隱藏起來。即便藏不住,也要做此努力。廉頗這樣的人恰恰相反。不喜歡誰,生怕對方不知道,于是放出話去:“我見了相如,一定要當面羞辱他!”
兩個字,叫板。
這話很快就傳到了藺相如的耳朵里。無論何時,好事者總是不少,唯恐天下不亂。
藺相如是什么反應呢?后退半步,不與之爭。平常總是稱病不上朝,免得跟廉頗碰頭。可大家都在一起工作,抬頭不見低頭見,完全避開不可能。卻說那一天,他剛一出門,就碰上了廉頗的車駕。怎么辦呢?京劇《將相和》里說,藺相如退入小巷,將通衢大道讓給老將軍;然而廉頗不依不饒,又到小巷口上,堵住他的去路。藺相如無奈,只好轉身回家。
藺相如心胸寬闊,但他手下的門客,半認真半巴結地表示抗議:“臣所以去親戚而事君者,徒慕君之高義也。今君與廉頗同列,廉君宣惡言而君畏匿之,恐懼殊甚,且庸人尚羞之,況于將相乎!臣等不肖,請辭去。”您跟廉頗都是上卿,他放話威脅,您處處退讓,怕得要命。庸人都會感到羞恥,何況將相呢?
藺相如微微一笑:“秦王那么厲害,我都敢當庭斥責,怎么會害怕廉將軍?我只是考慮秦國之所以不敢貿然進犯,是因為有我們兩個。兩虎相斗,必有一傷。我執意跟他爭長短,國家大局還顧不顧呢?”
卻說廉頗,處處占藺相如的上風,本來心里非常得意,聽說這番話,慚愧得恨不得逃進地縫。這樣的漢子,都是暴脾氣直脾氣,一根腸子通到底,誰對誰錯都得掰扯清楚。于是挑個藺相如大宴賓客的時候,他脫光上身,背負荊條,到藺相如府前,叩頭謝罪:“我是粗人沒見識,您卻如此寬宏大量,實在慚愧!”
在戰場之外,老將軍再度表現出了自己的勇敢。知恥近乎勇么。
從那以后,將相和諧,就連秦國也不敢小瞧。秦昭襄王把孫子異人送到趙國作為質子,以制造虛假的和平氣氛。
這個故事有口皆碑,就是所謂的“將相和”。需要說明的是,藺相如從來沒有當過相國,《史記》里說得很清楚,“平原君相趙惠文王及孝成王,三去相,三復位”。跟他差不多同時代的平原君趙勝,一直擔任趙國的國相。而他三次罷相期間,接替職位的分別是三個外國人:魏冉、樂毅和田單。那是當時常用的政治手段。
倒是廉頗,曾經出任過相國,叫“假相國”,臨時代理相國一職。
由此可見,將相和之說如果一定要坐實,那其中的“相”應該是廉頗,“將”才是藺相如。因為當時文官武將區分并不嚴格。卿大夫領兵出征蔚然成風。廉頗負荊請罪時,就尊稱藺相如為“將軍”: “鄙賤之人,不知將軍寬之至此也。”而藺相如也確實帶過兵:“后四年,藺相如將而攻齊,至平邑而罷。”就是說,藺相如曾經作為將軍,領兵攻打齊國,一直打到平邑才停下。看來不是敗仗。
也就在這一年,齊國大旱,赤地千里。田單智擺火牛陣,大敗騎劫統帥的燕軍,田齊復國;白起率領秦軍,攻破楚國的郢都;如果再把目光從史冊中抬高半寸,還會發現,皮洛斯和羅馬軍隊正在進行第二次大會戰。皮洛斯雖然獲勝,但雙方的損失都極為慘重。他們以無數戰士的生命作為成本,制造出一個詞語:皮洛斯式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