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在交過升學試卷之后,我和彭齡結伴遠足,騎車去了盧溝橋。彭齡可能有幼時隨父母顛簸的經歷,見多識廣,較為老道,而我卻不曾出過遠門,所以看什么都新奇,不要說盧溝橋上的獅子,連高標“宛平”二字的縣城也是看了一驚。看慣城里的高大城門,原來還有如此破舊的小土城,頗有得見滄海難為水之嘆。城內建筑已無甚印象,獨橋頭一家笸籮店,門口立放著一個藤條編好的巨型笸籮,足有兩張八仙桌面那么大,不知派得什么用場。彭齡說:發大水可以當船用。這一解釋更讓我瞠目結舌。
騎著車沿永定河漫游,那時河水已是潺潺細流,在怪石裸露的河床上蜿蜒東行。驀然看到遠處幾乎與河床平行的一條綠色田壟,近看原來是一條小溪,因其兩邊的綠草茂密,突兀為堤,故給人以錯覺。小溪有兩米來寬,一米來深,清澈見底,水底的濃濃綠草在水中飄搖,伸手一試,亞似冽冽寒泉,沁人肺腑,烈日之下,哪得如此的享受!為不辜負這條清溪,二話不說,脫衣下水。水將沒腰,腳已陷到水草中;撲騰了幾下,兩手已能觸到岸邊的水草,根本游不起來,于是興致索然。盡管如此,這一眼望不到頭的水溪,旁邊又是密密的小樹林,加以寂靜的氛圍,好一個清涼世界。我們坐在溪邊,久久沉醉其中而流連忘返。后來讀到劉晨、阮肇誤入桃源的神話傳說,不知怎的,常會想起我們倆游過的這個地方,只是不曾遇仙罷了,仙境卻是稱得的。
一年后的暑假,我們都已是大一的學生,他在北大,我在南開,他約我隨北大生物小組去溫泉、妙峰山。記得住在一座古廟里,入夜,雷雨大作,雷聲雨聲震耳欲聾。我們都不得入睡,索性坐起來欣賞窗外的暴風驟雨。此廟依山而建,后窗外即是陡峭的山坡,頻頻的電閃,照得草木畢現,漫山青亮如同白晝,滾滾的雷聲不絕于耳,大雨直瀉如注,似乎即將引發山洪,沖垮我們棲身的廟宇,令人心悸不已。后半夜即已雨過天晴,翌日清晨,頂著晨曦,大家都擁到廟臺去看日出。眺望東方地平線,暗紅的朝霞卻被一朵烏云遮掩,以為日出看不成了,突見紅日按下云頭,露出半臉,似用力過猛,憋得滿臉通紅,在那跳躍而出的瞬間,確實令人心曠神怡,即或日后到泰山的玉皇頂上觀日出,也不曾見過如此壯美的景象。兩度奇妙的自然景觀,都源于彭齡的引領,青少年時的印象竟恍如昨日,還是那樣的清晰、逼真。
身處異地,老同學間少不了通信問候,聊抒思念之情,在那“不識愁滋味”的少年時代,自免不了“為賦新詩強說愁”的無病呻吟的套話。一次,收到彭齡的來信,打開一看,赫然滿紙都是我的筆跡。原來他把我給他的信剪下來一個字一個字地重新排序再貼起來,編成了他的回信,真讓我哭笑不得。彭齡呵,機智如斯,幽默如斯,惡作劇如斯!
歲月的流逝沖刷盡當年的稚氣,彭齡已成為外事工作者,且在中東戰火的考驗中成熟了起來。在通信中獲知,他先后擔任了我駐黎巴嫩、伊拉克使館的武官,最后升任駐埃及使館武官,并榮獲少將軍銜,所以我們“海鷗班”的同學戲稱他作“彭大將軍”。曾見國防部遲浩田部長寄給他的手札:“在武官任內,您經歷的復雜情況最多,獲取的成果最佳,付出的心血和代價也最高。對此,組織和群眾是不會忘記的。”得到首長三“最”的評價,可算莫大榮耀,更是對他的工作的最充分的肯定。彭大將軍為“海鷗班”添光彩,我們也為班上有這樣一位官階最高、成就非凡的同窗而驕傲。
武官的工作,對我們來說,既陌生又新奇,怕觸及外事機密,我們也難究其詳,不過有些事聽起來還是挺有趣的。比如他提到在黎巴嫩時,有一次使館人員正在前樓集會,突然“嘣”的一聲,后樓中了一發炮彈,幸未傷人。事后彭齡收到一個反美宗教派別打來的電話,說這是為“鞋底花紋事件”給使館的警示。這伙喜歡舞槍弄棒的武裝宗教派別,即或是對朋友也是用這種方式打招呼的,在硝煙彌漫的中東大地上似乎什么離奇的事都可能發生。來往于國與國、組織與組織之間的外事工作,其復雜其微妙其危險,從中亦不難想見。
難得的是,這位武官在任職期間仍堅持筆耕不輟,看他那時的戎裝照片,雄姿英發,好一派文武兼備的儒將風度。
作為外交官,他去的地方很多,每到一地,又都以散文的形式,歷述其所見所聞,所思所想。寫別的地方的游記,我讀起來,總有浮光掠影、走馬觀花之感,唯有對苦難的中東大地,才是其心之所系、情之所結,也才寫出了光彩動人的華章。在他的筆下,巴勒斯坦民眾那不斷被碾碎的建國夢,讀來令人心碎;而伊拉克百姓在美國炸彈下撫尸痛哭,嗚咽著“天哪!我們犯了什么罪”,聽來令人憤怒。然而匍匐在耶路撒冷老城區“哭墻”下面的猶太教的各色人等向上帝遞交的信息,又哪一個不是祈求全人類的和平、幸福與安寧呢!當然,在中東的紛飛戰火中,彭齡也沒有忘記贊揚一位“受命打通地獄之門”的人,那就是以色列前總理伊扎克·拉賓。今天,我們在紀念他被暗殺10周年的時候,知道這個名字將以“土地換和平”的方略載入史冊,然而不可思議的是,此公正是1967年只用6天時間就閃電般占領了相當以色列三倍多阿拉伯土地的所謂“六·五戰爭”的發動者。這里不妨引用彭齡寫在散文集里的一段話:
拉賓死了,他一生的是是非非,我們不想去評述。但我們想,一位從如此血火搏殺中走過來的硬漢,一位曾發誓與阿拉伯人勢不兩立的軍人,在他走過幾十年血火征塵之后,竟能冷靜地審時度勢,以他的遠見與膽識,義無反顧地選擇了一條化干戈為玉帛的和平之路。單單這一點,我們想,似乎也可以說唯英雄與智者所難為吧!
這是軍人給軍人的敬禮,這是軍人對和平的企盼。“化干戈為玉帛”,這又何嘗不是中國武官所遵循的律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