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昔午橋橋上飲,
坐中多是豪英。
長溝流月去無聲。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馀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
閑登小閣看新晴。
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
這首《臨江仙》詞“清婉奇麗”,豁達自然,尤其“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兩句,頗受世人稱贊。如劉熙載說:“《臨江仙》‘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此因仰承‘憶首’,府注‘一夢’,故此二句不覺豪酣轉成悵悒,所謂好在句外者也。”彭孫迥也在《金粟詞話》中指出:“詞以自然為宗,但自然不從追琢中來,亦率易無味。如所云絢爛之極仍歸于平淡……‘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自然而然者也”。
《臨江仙》詞的作者是南北宋之交的陳與義,大約是在高宗紹興五年(1135)年或六年(1136 )年所作,當時他四十六、七歲,已經退居青墩鎮僧舍。詞前有序曰“夜登小閣,憶洛中舊游”,午橋在洛陽城南,唐朝裴度曾在此遺留別墅。年近半百的陳與義登上小樓,看新晴,聽漁唱,憶舊游,想舊友,“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多少沉痛悲憤之情,化為一腔曠達從容。
這首《臨江仙》詞極受后世推重,被認為其特點頗似蘇東坡。南宋黃昇在《中興以來絕妙詞選》中說,陳與義“詞雖不多,語意超絕,識者謂其可摩坡仙之壘也。”清朝詞評家陳廷焯也說,陳詞如《臨江仙》,“筆意超曠,逼近大蘇。”
其實,陳與義的詞風似東坡,卻非刻意學東坡。他早年對作詞不感興趣,注重做詩,是著名的“江西詩派”詩人,但因曾與蘇門弟子黃庭堅、陳師道等人長期交往,且與蘇軾有世交之誼,耳濡目染,晚年作詞,不自覺地走了蘇軾的路子。
陳與義的曾祖陳希亮,字公弼,是蘇軾任鳳翔通判的頂頭上司,對青年蘇軾頗為嚴厲,蘇軾平生不喜“行狀墓碑”,卻在陳希亮去世后,撰寫了墓志銘《陳公弼傳》,對陳希亮多溢美之詞。陳希亮的兒子陳慥(也就是陳與義的叔祖),與蘇軾更是莫逆之交,曾在蘇軾貶謫黃州期間,給與蘇軾諸多幫助。陳慥字季常,號龍丘居士,常與蘇軾徹夜談論佛道。陳慥人高馬大,性情豪爽,卻是典型的“氣管炎”,特別怕老婆,蘇軾愛開玩笑,特地賦詩調侃道:
“龍丘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
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
這“河東獅吼”的故事,在中國幾乎家喻戶曉,可比陳與義的名字響亮多了。
陳與義是洛陽人,自幼聰明伶俐,善詩能文,《宋史 陳與義傳》說他“天資卓偉,為兒時已能作文、致名譽,流輩斂衽,莫敢與抗”。徽宗政和三年(1113年),陳與義登上舍甲科,被授于開德府(今河南濮陽)教授,“累遷太學博士,擢符寶郎”。
宣和四年(1122年),29歲的陳與義與朋友詩酒唱和,無意中作了一組《墨梅五絕》,格調高雅,言辭清麗,廣為傳頌。奸相王黼將它獻給宋徽宗,宋徽宗立刻愛不釋手,也就順便提拔了陳與義。陳與義名震一時,諸貴要人爭相與他交往,頻頻邀請他參加歌舞宴會,“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正是這種浪漫閑適生活的真實寫照。
但一年多后,這種美好的日子就結束了:在權勢傾軋中,蔡京扳倒了王黼,升任宰相,將與王黼有關聯的人都一棍子打倒,陳與義也受到牽連,離開京城,“尋謫監陳留酒稅”。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不幸接踵而至。陳與義上任未久,到了靖康元年(1126年)正月,父親就撒手人寰,陷入巨大的悲痛之中。
更大的悲痛還在后面。
自宣和七年(1125年)起,金朝就開始攻打北宋,到靖康元年1126年11月底,攻破了北宋皇都開封。京城遭到金軍肆意掠奪,國家陷入戰火紛飛,陳與義的人生徹底拐了一個大彎。他和無數的難民貧民一樣,攜帶家眷,四處躲避,開始了顛簸艱苦的流亡生涯。
建炎三年(1129年),陳與義流寓湖南、湖北一帶。端午時節,他做了一首《臨江仙》,憑吊屈原,懷舊傷時,抒發國破家亡的凄涼:
“高詠楚詞酬午日,天涯節序匆匆。榴花不似舞裙紅。
無人知此意,歌罷滿簾風。
萬事一身傷老矣,戎葵凝笑墻東。
酒杯深淺去年同。試澆橋下水,今夕到湘中。”
元好問十分喜歡這首詞,在《自題樂府引》中說:“‘高詠楚辭酬午日’如此等類,詩家謂之言外句。含咀之久,不傳之妙,隱然眉睫間,惟具眼者乃能賞之。”
同一年,陳與義在逃亡衡山之時,意外地碰到了昔日故友席益。席益字大光,洛陽人,是陳與義的同鄉,兩人早在宣和六年(1124)就相識相交。在亂世中幸運相遇,兩人均百感交集。次年元旦后數日,陳與義離開衡山,前赴邵陽,在別宴上并作了一首《虞美人》,以示依依惜別之情:
“張帆欲去仍搔首。更醉君家酒。
吟詩日日待春風。及至桃花開后、卻匆匆。
歌聲頻為行人咽。記著尊前雪。
明朝酒醒大江流。滿載一船離恨、向衡州。”
南宋建立后,趙構召見舊臣。陳與義經過襄陽,繞行廣東、福建,顛沛流離,三年之后,終于在紹興元年(1131年)抵達臨安(今浙江杭州),被宋高宗趙構任命為禮部侍郎,日子有了改善。不久,陳與義又以徽猷閣直學士知湖州。召為給事中,參與討論政事,抄發章疏,稽察違失,以備顧問應對。
紹興四年( 1134 )年八月,陳與義出知湖州,紹興五年二月,被召入朝為給事中。六月,陳與義借病辭職,以顯謨閣直學士提舉江州太平觀,卜居青墩。立秋后三日,乘舟離開時,看見荷花盛開,“朝暮霞相映,望之不斷”,記了一首《虞美人》:
“扁舟三日秋塘路,平度荷花去。
病夫因病得來游,更值滿川微雨,洗新秋。
去年長恨籋舟晚,空見殘荷滿。
今年何以報君恩?一路繁花相送,到青墩。”
此詞格調輕快,在豪放豁達中夾雜微蘊沉郁之情。黃昇《花庵詞選》中贊道:“詞雖不多,語意超絕,識者謂其可摩坡仙之壘也。”
紹興六年(1136年),陳與義因寫下了《懷天經智老》一詩,有“客子光陰詩卷里,杏花消息雨聲中”的名句,受到趙構賞識,十一月,拜翰林學士、知制誥。
紹興七年(1137年)正月,陳與義授參知政事(副宰相)。當時宰相趙鼎強烈主戰,放言:“現在,中原有可圖之勢,我們宜抓緊時機,調兵遣將。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否則,他時將歸咎今日之失機。”
但趙構心虛膽怯,一門心思地想議和,還拿著“二圣”與“太后”作擋箭牌,假惺惺說:“不是我不想打,只是二圣與太后都在他們手里,若不與金議和,他們都無法回來。朕豈不成了千古不肖子孫?”
陳與義在一旁支持皇帝,說:“陛下所言極是!若和議能成,國民早日和平,豈不比用兵更好;但萬一無成,則用兵必然不免。”
趙構聽得大喜,不停地夸獎道:“陳愛卿,你真是朕的知音哪。”
當然,趙鼎很不高興。陳與義也覺察到了,感到兩人將難以共事,沒多久,再以身體有病為由,申請辭職,退居青墩鎮。
陳與義贊成皇帝、秦檜“主和”,曾一度受后人指責。但從陳與義一生的行事來看,他與主戰派人士唱反調,只是表達不同的政治主張罷了,私德并無缺失,既從未陷害主戰大臣,也未巴結趙構秦檜來牟取私利。陳與義“容狀儼恪,不妄言笑”,平居雖待人謙和,然而外柔內剛,不可冒犯。他多次提拔士人,卻從不對人說起,這種品德一直受到稱贊,“唯師用道德以輔朝廷,務尊主威而振綱紀”。
陳與義晚年退居湖州,以詩詞打發時光,所寫詩詞大多憑吊懷古、懷念故鄉洛陽,如這首《憶秦娥》,就是一首感慨人世滄桑、山河破碎之作:
“魚龍舞。湘君欲下瀟湘浦。
游湘浦。興亡離合,亂波平楚。
獨無尊酒酬端午。
移舟來聽明山雨。
明山雨。白頭孤客,洞庭懷古。”
《虞美人》是懷念洛陽的,一次,他看到亭子里的牡丹花開,就會想到享譽天下的洛陽牡丹:
“十年花底承朝露。看到江南樹。
洛陽城里又東風。未必桃花得似、舊時紅。
胭脂睡起春才好。應恨人空老。
心情雖在只吟詩。白髮劉郎孤負、可憐枝。”
歲歲年年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陳與義遙想年少時在洛陽城與朋友賞花煮酒,如今卻歸鄉無路,只能感嘆:洛陽城里,東風又起,什么時候,我能回去看看牡丹呢?
可惜,“人世多違壯士悲,干戈未定書生老”,陳與義終于沒有再度看到家鄉的牡丹。紹興八年(公元1138年)十一月,陳與義病逝于湖州烏墩的無住庵,享年49歲。
陳與義(1090-1138),字去非,號簡齋,河南洛陽人。徽宗政和三年(1113)登上舍甲科。南渡后,曾官至參知政事。以病乞祠,提舉洞霄宮。有《簡齋集》、《無住詞》。【原標題:陳與義:長溝流月去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