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好問由于顯著的文學成就,在金代文學史上占有舉中輕重的地位。其實,元好問的詩,不只是文學性的,而且是史詩;元好問的文學成就,與其深厚的史學功底是分不開的。本文試對元好問寓史于文,在史學上取得的巨大成就加以論述。
元好問所處的金朝,是我國古代少數民族女真族建立的以文治斐然著稱于史的王朝。元好問所處的時代,是北方各少數民族與漢民族大融合,北方文化與中原文化大交流,北方文學與南方文學交錯移植的時期。金代在史學上最大的貢獻是對金朝當代史文獻的搜集匯編,把女真族及其他各族人民的活動與典章制度,納入“中國史”的史冊,為元人寫金史做了大量的準備工作,完成了此階段文化傳統的繼承與延續。“金代文物,遠勝遼、元”[1],史家稱頌金朝“一代制作,能自樹立唐、宋之間,有非遼、元所及”。元好問在這一方面的貢獻是很大的。他所撰的《中州集》、《壬辰雜編》、《續夷堅志》及《元遺山先生文集》等諸多論述,都寓史于文,對元人修《金史》起了重要的作用。元好問對中原文化的傳播,對金代百余年歷史典籍與詩詞作品的保存流傳,也發揮了重要的作用,在中國史學史上應當占有一定的地位。
一
元好問,字裕之,號遺山,系唐朝著名詩人元結的后代[2]。他出身于書香門第,自幼受詩文之熏陶。其父元德明,累舉不第,放浪山水間,喜愛杜詩,推崇蘇(軾)、黃(庭堅)。其繼父元恪,歷官掖縣、冀州、陵川、洛陽等地,好問隨繼父到過許多地方。史載元好問自幼聰穎,四歲始讀書,十四歲時從師陵川大儒郝開挺(晉卿)[3]。郝是一位不慕虛名,重視真才實學的大教育家,教學生不重舉業,“讀書不為藝文,選官不為利養”[4]。這對元好問的成長起了良好的作用。在郝的指點下,元好問肆意經傳,貫通百家,六年即成學業。這種扎實的文化基礎,使其以后治史養文有了深厚的學術根底。元好問年“十八,先府君教之民政”[5]。可見,其知識面是很廣博的,而這正是一個史學家應必備的條件之一。
金宣宗興定年間(1217—1221年),元好問在文壇上已漸露頭角,以《箕山》、《琴臺》等詩作擊節稱賞于主盟文壇的趙秉文,于是名揚天下,被譽為“元才子”。與此同時,元好問涉足史學,“長大來與游益多,知秦中事益熟,每聞談周、漢都邑及藍田、@①杜間風物,則喜色津津然動于顏間”。他“覽山川之勝概,考前世之遺跡,庶幾乎不負古人者”[6]。元好問遍游北方名山大川,后又長期定居于都城,接觸了許多山間隱士,也結交了許多當世名流。元好問從22歲起,經歷了政權更迭,社會動蕩,以及尖銳復雜的階級的矛盾、民族矛盾的嚴酷對抗和斗爭。同時,廣大勞動人民和中下層知識分子饑寒交迫、慘不忍睹的苦難情景,激發了他寫史的欲望,也豐富了他的史學實踐。哀宗正大元年(1224年),元好問中博學鴻詞科,除授儒林郎,充國史院編修[7]。由于工作的關系,元好問感到史學是十分重要的。他對《遼書》的散佚甚為感慨,說“史無史實久矣”,對《續資治通鑒長編》所附《亡遼錄》、《北顧備問》等書“多敵國誹謗之辭”十分不滿,表示“他日有以史學自任者,出諸公之事,未必不自予發之”[8]。正大年間(1224—1231年),元好問先后出任鎮平、內鄉、南陽縣令。天興時(1232—1233年)擢尚書省掾,移家汴京。不久,除左司都事,領講義,兼看陳言文字。京城被圍時,他為東曹都司,曾建議書國史,“言于諸相,請小字書國史一本,隨車駕所在以一馬負之”[9]。但由于“相雖以為然,而不及行也”[10],遂未能如愿。
天興二年(1233年)四月,元好問與其他一些官員被蒙古軍羈管于聊城(今山東聊城)后,他最關心的事情就是將金末的史實記下來。他利用一切機會來實現這一目的。他為人撰寫碑銘,是為了敘史的需要;他記述人物的事跡,是為了寫出當時社會的變化。元好問“成書有作者,起本在良茲”[11]之詩句使人們想到他急于編撰正史。“朝我何所營,暮我何所想”[12],則表明他對史學的極大投入。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元好問“記憶前輩及交游諸人之詩,隨即錄之”。“會平叔之子孟卿攜其先公手抄本來東平,因得合予所錄者為一編,目曰《中州集》,嗣有所得當以甲乙次第之”[13]。元好問雖然對金朝的腐敗政治很失望,但對金朝的歷史卻有濃厚的感情。“國史經喪亂,天幸有所歸。但恨后十年,時事無人知。廢興屬上天,事豈盡乖違”[14]。元好問憂慮金朝的歷史不為后人知悉,指出金的滅亡雖是天意所致,但它的那些史實仍須保存和流傳。正是抱著這種思想,他“值金源亡國,以宗杜丘墟之感,發為慷慨悲歌,有不求而自工者”[15]。滯聊城時,元好問就著手《中州集》的搜集編輯工作,前后花費了十五六年時間,直到60歲時方告完成。同時,在羈管聊城時,他完成了《南冠錄》。移居冠氏后,元好問已入晚年,然“尤以著作自任,以金源氏有天下,典章法度幾及漢唐,國亡史作,已所當為。時金國實錄在順天張柔家,乃言于張,愿為撰述,即而為樂夔所限而止”[16]。元好問這個愿望未能實現,然而他并不氣餒,“不可令一代之跡泯而不傳”之抱負絲毫不曾放棄。于是,他“構亭于家,著述其上,因名曰《野史》。凡金源君臣遺言送行,采摭所聞,有所得,輒以寸紙細字為記錄,至百萬余言”[17]。為此,他常年十分辛勤地奔波于燕京、真定、順天、鎮平、東平、汴京、洛陽、太原、忻州等諸地之間,搜集材料。
元好問的著述《中州集》、《壬辰雜編》、《續夷堅志》及其文集都是元人修《金史》的依據,也是后人研究金史的重要史料。元代的史官,在研究了有關金朝的史料之后說:“凡《叢言》、《松漠記》、張棣《金志》等書皆無足取”[18],而“劉京叔《歸潛志》與元裕之《壬辰雜編》二書,雖微有異同,而金末喪亂之事猶有足徵者焉”[19]。清初顧炎武曾說:“《金史》大抵出劉祁、元好問二君之筆。”[20]王士禎作《歸潛志序》云:“金源人物之盛,獨能頡頏宋元之間,非數君子(指劉、元——筆者按)之功,何以至是?”[21]都是將《金史》修得好的原因記在劉、元二人身上。“《金史》敘事最詳,文筆亦極老潔,迥出宋、元二史之上”,是因“多取劉祁《歸潛志》、元好問《壬辰雜編》以成書,故成良史”[22]。“元劉二書蓋二人身歷南渡后成,或游于京,或任于朝,凡廟謀疆事,皆耳聞目見,其筆力老勁又足卓然成家。修史者本之以成書,故能使當日情事歷歷如見然。”[23]可見,前人對元好問在金代史學史上的地位已有所肯定。
二
遼立國200多年,而所存文獻極其貧乏。已故史學家陳述先生所輯之《全遼文》中,詩詞作品屈指可數。我們不能說遼無文學,而是未得輯錄傳世。金代則不然,金末元初人馮清甫輯錄的《金文》百余卷雖已失傳,但由于元好問收集和編次的《中州集》及附錄的《中州樂府》,使大批知名和不知名的作家及其代表作得以傳世。《中州集》加上王寂《拙軒集》、趙秉文《滏水集》、王若虛《滹南遺老集》、李俊民《莊靖集》及元好問自己的《元遺山先生文集》等五家傳世專集,雖不能包羅金代文學全貌,卻也可以對當時的中州文苑觀其大略,得其精粹。這是元好問的一大貢獻。
《中州集》是元好問收集編輯的,“以詩存史”的金詩總集。“首錄顯宗二首,章宗一首,不入卷數,其余分為十集,以十干紀之……似乎七卷以前為正集,七卷以后為續集也。”[24]全書輯錄作家251人、作品2062首,其中除“南冠”類收入忠于宋王朝的留金使節和官吏朱弁、滕茂實等五人的84首作品外,其余盡是金朝詩人的作品。編選始于金亡前夕(1233年),金亡不久已有初稿,蒙古海迷失二年(1250年)全書脫稿。其材料有二:一是編者憑記憶和旁搜遠引所得;二是依據金人魏道明和商衡的金詩選——《國朝百家詩略》[25]。元好問生于當時中國民族關系和民族意識已發生重大變化的時期,契丹、女真,由被臣附的民族發展為統治的民族,遼、金一變成為宋的宗主。元好問作為金人,在思想上已擺脫那種傳統的將少數民族排斥在中國之外的正統觀,繼承歷朝正史傳統,并結合金為正統的觀點,形成了具有金代特色的史學觀。他不僅將遼、金視為合法王朝,也同樣將元視為合法王朝。正因為如此,他才能對金朝歷史作出不割斷歷史源流的論述和評論,重視對遼、金兩朝史實的保存,史書的著述。也正因為元好問歷史觀上的“正統論”,他把金看作中原統治的繼承者,把金朝統治下的北方看作是“中州”,把收集和編次的金人文集稱為《中州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