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誰才是真正的中國的財神爺?有論者認為,趙公明與姚少司師徒倆是瘟神,直到《封神演義》成書的明代,作者許仲琳才把他們作為財神,關羽、比干是忠義之臣,劉海蟾是道家方士,而只有范蠡是一位生財有道的大商家,所以真正的財神應該是范蠡。等等等等。可惜學界前賢鮮有論列,或者以為無稽之說“夫子不足道”,或者以為盡人皆知而弗道。
近年社會轉型,“以經濟建設為中心”,關于經濟的中國傳統,以致民俗風情中表現出來的財富文化逐漸進入學界視野,也有一些學人論述。采取的方式不外兩種:一種是田野調查,采訪搜集口頭傳說及圖像文物資料,以為論據;另一種則是據近代一些資料立論。但我以為,田野調查雖然合乎西方人類學的學術規范,但是西方沒有連續性史料,尤其是碑刻方志的傳統,且口頭傳說變異性極大,且局限于當時一地,因而難以進行歷史年鑒派所謂“長時段”(lon g time)的敘述;近代資料倉促而成,且敘說隨意性較大,也難以作為論說依據。
筆者二十年來一直從事“關公信仰”的考察研究,著意于將典籍民俗互動,經濟社會聯系,民族宗教關聯,文學歷史影響融于一體,以凸現中國傳統社會價值體系建構的由來演進之跡。所得二百余萬字已于2005年析為五卷在香港出版。其中也涉及到關公何以會成為中國傳統社會“主財神”的問題,角度及結論與所見前人高論頗有不同。故不揣冒昧,借此論壇將個人思慮所得,輯為此稿,以就教于方家同好。所論或有不當,敬請諸公不吝批評,有以教我。
釋“財神”
對于貨殖增富,中國人從來就有自己特殊的理解。從語義學角度說,西文商業(business)的詞根是忙碌(busy),部分證實著他們商業觀念的起源。而中文謂之“生意”,則取自《易經》“生生之謂易”。所以儒家經典如孔子編傳的《周易》中,就有:
“富有之謂大業,日新之謂盛德。生生之謂易,成象之謂乾,效法之謂坤,極數知來之謂占,通變之謂事,陰陽不測之謂神。”(《系辭·上·傳》)
或者《孟子》:
“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謂神。”(《盡心·下》)
素稱“不語怪力亂神”的儒家尚且有這些說法,遑論佛、道兩教多元神祗,隨時隨機可以增設神位,供人膜拜?財神所以不會在兩河流域產生的一元神教,比如猶太教、天主教和伊斯蘭教中出現,而偏偏會在中國應運而生,也就毫不奇怪了。
其實中國人就從來就不缺乏對于“快速致富”的幻想。司馬遷《貨殖列傳序》中早已明言“牟利沖動”的不可抗拒性質:
“富者,人之情性,所不學而俱欲也。故壯士在軍,攻城先登,陷陣卻敵,斬將搴旗,前蒙矢石,不避湯火之難者,為重賞使也。其在閭巷少年,攻剽椎埋,劫人作奸,掘冢鑄幣,任俠并兼,借交報仇,篡逐幽隱,不避法禁,走死地如鶩者,其實皆為財用耳。”
由于史無明載,上古至西漢商人有無財富信仰,以及信仰為何的問題,史籍向付闕如。其實三星堆一號墓中的銅樹究竟代表何物,至今也沒有搞清楚。但是隨著近年三峽地區大興工程,陸續有掛著五銖錢的銅制“搖錢樹”出土,唯緣文管部門懵懂無知,不知收藏,故大型完整者多被盜運到海外。當然,此題研究尚在起步探索階段,未能驟定,但是聯系《史記》、《漢書》中夸耀蜀商如卓文孫、鄧通、巴清寡婦等“富可敵國”,使我們有理由相信,“搖錢樹”就是兩漢商人財富崇拜的遺跡。
但是凡是財富,總是要消耗的,誰也不能保證只賺不賠。唐代中期中國又一次面臨商業社會,流行一種貨幣叫做“飛錢”,有點兒今天銀行匯票的意思。于是有人幻想:要是這錢能自己飛回來有多好啊!所以才有了《太平廣記》中關于“青蚨”的描寫。大意是說這種飛蟲母子相依,母在子歸,子在母歸,如果把銅錢涂上他們的血,無論母子都會自動飛回來。將母子之情與錢幣的反復孳生聯系一起,且能克服空間距離,以此可致交易之錢自動回歸,頗具想象力,顯然是當時產生期票“飛錢”的神話版,現在看來,倒是頗合“生生之謂易”的本義。
推想起來,“財神”人格化形象,其實是來自古印度的靈感。如印度今存的婆羅門德里貝拉廟,其主神為保護神,其妻為財富神,右方騎母虎的女神是力量之神,左邊供奉為濕婆是破壞之神。而同出于古印度的佛教為了夸飾西天極樂,每以連篇累牘之章句,形容財富之無限。比如《華嚴經》反復描摹“佛富貴”,不過以琉璃、摩尼珠、瓔珞、寶華諸物,張大其數,至百萬千億。更可笑者,復以此等物堆迭顛倒,如云:“五百寶器自然盈滿,金器盛銀,銀器盛金;玻璃器中盛滿硨磲,硨磲器中盛滿玻璃;碼磟器中盛滿珍珠,珍珠器中盛滿碼磟;火摩尼器中盛滿水摩尼,水摩尼器中盛滿火摩尼。”所以一旦說動佞佛之君主貴族,就會被要求用大量金銀珠寶供張佛堂,以表其誠,同時也表示對于佛教彼岸的向往。這個風習由來已久,而在唐代開始大盛起來的。
文財神比干
中唐以后由于唐廷將茶,瓷由貢品改為商品,以應付回紇、吐蕃等游牧民族的索需,并且開榷征稅。又實行“兩稅制”以順應人口大量流動的現實,中國的社會形態開始出現引人注目的轉型,這就是近年歐美日本學界盛行“唐宋社會轉型論”的基本原因。宋代這個趨勢有增無減,并形成了一整套“重商主義”的國策和制度,尤以宋徽宗時代蔡京“紹述新法”,提倡“豐亨豫大”為甚,全民經商風氣甚濃。此事涉及頗多,筆者另有專題論述,此不贅言。
值得注意的是,已知中國人供奉財神的最早明確的記述就發生在這一當口。《東京夢華錄》卷十二記載:
“十二月近歲節,市井皆印賣門神、鐘馗、桃板、桃符及財神、肫驢、回頭、鹿馬、天行帖子。”
其中“鹿馬”一詞,應為“祿祃”的諧音,“祃”是一種紙質神像,是供完以后焚燒的。此處所言“財神”為誰,實難稽考,但種種跡象表明,很有可能就是比干。或者換一種說法,比干可能是中國最早敬奉的人格化財神。
對于比干最早的記載,出于西周初年的《尚書·泰誓》:
“今商王受……□(斫)朝善之脛,剖賢人之心。”
《史記》也記有比干的事:
“紂愈淫亂不止.....;比干曰:‘為人臣者,不得不以死爭。’□強諫紂。紂怒曰:‘吾聞圣人心有七竅。’剖比干,觀其心。”(《殷本紀》)
“紂昏亂暴虐滋甚,殺王子比干,囚箕子;太師疵、少師□(強)抱其樂器而奔周。”(《周本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