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視覺中心對于書法整體性的侵蝕,可以概括為“著相”,過分地從最終作品形態來理解書法藝術。禪宗中很早就具備了對這種視覺中心執著的解藥,這種解藥以《壇經》的術語而言即是“無相”。無相(梵語animitta),無形相之意。為“有相”之對稱。《大寶積經》卷五:“一切諸法本性皆空,一切諸法自性無性。若空無性,彼則一相,所謂無相。以無相故,彼得清凈。若空無性,彼即不可以相表示。”此即謂一切諸法無自性,本性為空,無形相可得,故稱為無相。無相是傳統佛教的三三昧之一,由三三昧可達三解脫門。所謂無相三昧謂既知一切法空,乃觀男女一異等相實不可得,若能如此通達諸法無相,即離差別相而得自在。《壇經》中也將無相放到了非常重要的位置:“善知識!我此法門,從上以來,先立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無相者:于相而離相……。外離一切相,名為無相;能離于相,即法體清凈;此是以無相為體。”慧能繼承大乘佛教空觀的思想,認為無須排除所有現象而達致無相,即便是在現象之中如果能不為現象所惑即是無相,簡要而言禪宗理解的無相可謂“于相而離相”。
書法作為一種藝術形態固然無法擺脫造型上的呈現,但是這并不妨礙我們超越造型層面的視覺效果,這就是禪宗于相而離相之觀念對于我們理解古典書法的啟示。這種對于古典書法的理解角度并非出于臆度,而是在傳統書論中有著深厚的積淀,而且越原初的書論對此越為重視。如王僧虔《筆意贊》中講到:“書之妙道,神采為上,形質次之,兼之者方可紹于古人。以斯言之,豈易多得?必使心忘于筆,手忘于書,心手達情,書不忘想,是謂求之不得,考之即彰。”王僧虔的論述成為后世的經典性觀點,書法藝術的根本在于神采,而不是造型形態。當然即便是神采也需要通過具體形態來表現,但是如果斤斤于造型形態反而無法理解神采的來源。反過來說,只有在具體的書寫過程中忘卻具體的筆墨形態,才能表現真正的性情所在。莊子曾謂得意而忘相,王僧虔的觀點則是認為只有忘相才能得意。唐代虞世南《筆髓論》中對此有類似觀點:“夫未解書意者,一點一畫皆求象本,乃轉自取拙,豈成書邪!”其實以視覺為中心進行書法理解的現象很早就出現了,如隋代智果《心成頌》便是其中的代表,專講點畫安排布置。顯然虞世南等卓越書家對此頗為不屑,認為從具體象形入手,書寫的結果必定是拙陋不堪稱其為書法藝術。《筆髓論》中甚至對于視覺中心的謬誤之處有明確批評:“機巧必須心悟,不可以目取也。字形者,如目之視也。為目有止限,由執字體既有質滯,為目所視遠近不同,如水在方圓,豈由乎水?且筆妙喻水、方圓喻字,所視則同,遠近則異,故明執字體也。”在虞世南看來,字形是視覺感知的對象,但視覺本身是有局限的感知手段。以有限的視覺來審視書法,反而為形態所拘束。如果說書法的內涵像水,那么字形不過是盛水的容器,容器雖然有方圓不同,但其內涵卻在方圓之外。李世民師法虞世南,對于書法的內在巧妙也多有體會:“今吾臨古人之書,殊不學其形勢,惟在求其骨力,而形勢自生耳。吾之所為,皆先作意,是以果能成也。”李世民臨習前人作品,并不求形似,只是重于內在精神性力量,反倒能再現前人的神態。可見他所謂意在筆先,并不是在書寫之前構想固定的字形并準確完成,而是憑借大致的意象便可自由地予以發揮。
二、無念:書法創作中的有意與無意
由此就涉及到另外一個問題:書寫過程到底是有意識的過程還是無意識的過程?現代人理解的意主要是理性的籌劃,而古人理解的意則要復雜的多,既有理性的安排布置,也有生動具體的意象,還有超越性的無心狀態。在早期書論中具體意象所占的比重最大,如《隸書勢》、《草書狀》、《四體書勢》等等,都以各種具體形態來闡發書法的精要所在。即便是唐代書論,也經常采用諸如“孤蓬自振,驚沙坐飛”、“如錐畫沙,如印印泥”等形象的意象來傳達筆法的秘要。但是隨著佛教尤其是禪宗的興盛,漢文化開始逐漸放棄以具體形象來闡述精神境界的傳統。如米芾看到梁武帝評價王羲之書法如“龍躍天門、虎臥鳳闕”,便已經對這種表述方式感到難以理解。禪宗的興起使得中國文人開始從純然心性的角度來闡述、理解思想和藝術,這種奠基于心性的思想立場在先秦早有發端,很大程度上本土思想家是借助禪宗的啟示對心性傳統重新回歸。這種向心性立場的回歸在哲學上表現為宋明理學的興起,在繪畫上表現為文人畫的興盛,而在書法領域則表現為尚意書風的盛行。
宋代尚意書風直接批評對象是唐人尚法,但是對于顏真卿的行書卻都評價很高。這并不僅僅因為宋人對顏真卿的忠義氣節深為嘆服,而是因為顏真卿的行書大多出于無意之作,而無意之作恰好合乎本意,這是尚意書風的基本立場。米芾雖然對顏柳的楷書頗多微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