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書法藝術而言,歷代大師所留下的作品,固然可以作為臨習的對象,但如果住于這些經典之中,那么反而是不能真正理解這些作品。同樣,書寫的過程充滿技巧,而如果斤斤于這些技巧,那么同樣無法達到很高的境界。既要遵循規范并獲得技巧,同時要超越規范和技巧。這貌似是矛盾的要求,因此歷代書家也不乏對此難題的解決途徑。
其一是增加書寫過程的即興性質,如唐代狂草的書寫便是其中的典型。韓愈《送高閑上人序》中評價張旭道:“旭之書變動如鬼神不可端倪”,他認為張旭草書的變幻程度甚至已經超出了想象力的極限,而只能歸之于鬼神的啟示了。朱長文《續書斷》對張旭字形描述作“逸勢奇狀,莫可窮測”,他認為張旭對于字形的創造性變化能力幾乎是無窮無盡的。而似乎這種創造能力必須在出神的狀態下才能完成,所以張旭在清醒的日常狀態下也自認為無法再現這種創造能力。懷素的情況與張旭類似,也以極強的創造性著稱。許瑤《題懷素上人草書》中講到:“志在新奇無定則,古瘦淋漓半無墨”,書法在唐代已經形成了很多定勢,而狂草的出現卻打破了這些定勢。《懷素上人草書歌》中戴叔倫描述道:“心手相師勢轉奇,詭形怪狀翻合宜”,他指出了重要的一點就在于懷素字形狂怪同時反而能夠合理,并沒有違背基本的審美原則。
其二是增加書寫過程的自我印記,這在明末書家中得到普遍體現。在徐渭看來,所謂本色書寫就是突破傳統字形的限制而表現自我的面目:“書法既熟,須要變通,自成一家,始免奴隸。王變白云體,歐變右軍體,柳變歐陽體,虞永褚李顏,皆自變其體。”傅山也極力反對書奴習氣:“字亦何與人事,政復恐其帶奴俗氣,若得無奴俗習,乃可與論風期日上耳,不惟字。”
其三是借助禪宗的無住法門來突破傳統,對此董其昌頗有體悟。他在《畫禪室隨筆》中講到:“藥山看經曰:‘圖取遮眼,若汝曹看牛皮也須穿。’今人看古帖,皆穿牛皮之喻也。古人神氣,淋漓翰墨間,妙處在隨意所如,自成體勢。故為作者,字如算子,便不是書,謂說定法也。”董其昌指出,古典書法的巧妙之處便在于隨意所至而不為規矩所困。如果完全按照程序來布置,便如同禪宗所謂定法,反而為法所束縛了。他有段著名論述曰:“大慧禪師論參禪云:譬如有人,具萬萬貲。吾皆籍沒盡,更與索債。語殊類書家關捩子。米元章云:如撐急水灘船,用盡氣力,不離故處。蓋書家妙在能合,神在能離。所欲離者,非歐虞褚薛諸名家伎倆,直欲脫去右軍老子習氣,所以難耳。那叱析骨還父,析肉還母,若別無骨肉,說甚虛空粉碎,始露全身。晉唐以后,惟楊凝式解此竅耳。趙吳興未夢見在。□余此語,悟之。楞嚴八還義,明還日月,暗還虛空。不汝還者,非汝而誰?然余解此意,筆不與意隨也。”
參禪要參到心行處滅、言語道斷方算入門,董其昌借助這一理念,認為學書也要達到不住于任何經典書風方算登堂入室。他借用《楞伽經》“不汝還者,非汝而誰”的觀念,認為摒棄所有后天熏陶,最終展現出來的才是書家自身面目。如是他的無住觀念,又同第二種立場有了關聯。
在當前,書法創作面臨嚴重的程式化傾向。這一方面因為對書法的欣賞出現偏重于造型的傾向,另外一方面創作上也傾向于視覺效果的沖擊力。其結果是不僅書家作品不斷重復自身,而且眾多書家往往面目相似。雖然很多人意識到了問題的存在,但是對于如何解決這一問題卻缺少有效方案。或者借助現代藝術的理念,以狂怪夸張為能事;或者干脆放棄了突破既有框架的努力,這都不是根本的解決方案。我們通過禪宗對于無相、無念、無住的闡發,一方面可以更為恰切地理解古典書法藝術,另外一方面,也是希望借此能避免當代書法創作過分程式化的傾向。文/聶清【原標題:從禪宗的角度審視古典書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