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州的本土飯店,叫得響的羊肉燴面館除外,論起主打面食和家常菜者,就不能不說那門臉兒不大的“仲記手搟面”。這些年,曾經的大飯店風光不再,此店乘勢而上開始連鎖經營,后來居上頗有口碑。它奉行絕對的平民路線,有兩樣招牌小吃最吸引人:蒸饃或窩窩頭蘸醬,用自制的豆醬,另外就是手工撈面澆蒜汁石香菜了。綠薄荷模樣的石香菜連紫頭蒜一并搗碎,拿醋和小磨香油調了,濃濃地澆在大碗過水面上,夏熱三伏天,來一碗噗噗嚕嚕吃了,再喝口面湯,飽而不撐又不膩,那真叫個清爽和痛快!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河南人好吃面不說,過夏天中午吃撈面非就蒜汁不“中”,搗蒜還要帶香菜。這里說的香菜,是葉片大而不碎,夏季旺盛生長,青翠欲滴的芳草類葉菜,不包括四季喝湯都用的傳統的芫荽。它們分別是荊芥、藿香和石香菜三種,不擇地而生,采食方便。細說起來,荊芥與藿香,這兩個固然也閃亮不凡,可在蔬菜、野菜和草藥譜里不難對號入座,古怪和稀奇的,要數匍匐生長,其貌不揚卻靈氣十足的石香菜了!但是,當代的《河南野菜野果》沒有記錄石香菜,《中國蔬菜名稱考釋》的大部頭著作里也找不到它。求索于古書舊籍,不仔細梳理一番,還真鬧不明白。年復一年,我吃面條配蒜汁石香菜,回味和惦記著石香菜,費了不少功夫,才大致將它的頭緒理出來。
它開頭的名字還真不叫石香菜。唐代的《食療本草》,河南汝州籍的孟詵著述,他文縐縐地記其為香葇,又云香戎。明代周王朱橚的《救荒本草》,則直接將其命名為香菜。晚清的狀元總督吳其濬,接著撰著圖文并茂的《植物名實圖考》,芳草類記有香薷、大葉香薷和石香薷三種,并且說親眼見到,在江西和湖南等地,香薷種植為園蔬,“凡霍亂及胃氣痛,皆煎服之”。在此,經由博覽群書且走遍大地的吳狀元的提示,后人才知道,是北宋開初的《開寶本草》,最早名其為石香薷和石香菜。我這才把香葇、香薷與石香菜聯系了起來。
周王朱橚在開封著《救荒本草》,不僅有皇家藥草植物園和實驗田,并且派人或親自到河南的一些地方,專門去采集草木野菜和草藥,藥食兩用的品種居多。《救荒本草》第三百八十三條:香菜,“生伊洛間,人家園圃種之。苗高一尺許。莖方,窊面四棱,莖色紫。稔葉似薄荷葉,微小。邊有細鋸齒,亦有細毛。梢頭開花作穗,花淡藕褐色。味辛香,性溫”。救饑,“采苗葉煠熟,油鹽調食”。
在水一方的野菜和草藥,其采食和藥用,以及栽種利用,隨風土和時代變遷,也是不停地流通變動的,而且沒有一定的規律。就說那荊芥吧,曾廣泛生長和應用于華夏大地。它得名最早,在后漢結集的《神農本草經》里就有了。唐宋以來,直到明清,各地應用還有很多。河南人愛吃它,夏天來了不吃荊芥幾乎就過不去。連在外地工作多年的河南老鄉,也不時會要老家人特地帶一點新鮮的荊芥來解饞。開封有句奉承話說“吃過大盤荊芥”,意思是稱贊對方見多識廣,干過大事,決不可慢待和小看。《植物名實圖考》說荊芥又名假蘇,“假蘇,《本經》中品。即荊芥也。固始種之為蔬,其氣清芳,形狀與醒頭草無異。唯梢頭不紅,氣味不烈為別。野生者葉尖瘦,色深綠,不中啖。與黃顯顙魚相反。南方魚鄉,故鮮有以作葅者”。豫南的信陽和固始人至今好吃荊芥看來是有歷史的,固始籍貫的吳狀元如此記載也是有來由的。而石香菜流行于當下,就是從豫中的漯河、許昌和禹州一帶逐步蔓延的,和周王說香菜“生伊洛間”,大致還相同。
芳草類唇形科的植物,薄荷、藿香、紫蘇等等,不僅可以入饌提鮮,開胃消食,還可以衛生健身,除瘟熱風熱,生熟食用兩便。張平真所著《中國蔬菜名稱考釋》,里面相關的有茴香、芫荽、紫蘇、薄荷、羅勒,有“荊芥和五味菜”,然而卻沒有香薷、石香菜和藿香。《救荒本草》作為拓荒性的經典名著,本草界、農學界為之考釋與校注者多多,倪根金教授領銜的《救荒本草校注》,對于名為“香菜”的石香菜,列舉各地的專家意見,包括我的朋友王家葵兄在內,好些人認為是唇形科羅勒屬一年生芳香草本植物羅勒。而認定是“唇形科香薷屬一年生芳香草本植物香薷”者為少數派,不占上風。我得地利之便,熟悉這石香菜。鄭州市區的小區里和郊外的菜園,夏天的石香菜四處蔓延。就是冬天,利用大棚技術,菜農很早就開始大量種植石香菜供應市場。鄭州的大小飯店,即使不專門賣面食的,喝酒的涼菜,也絕對少不了石香菜拌核桃仁或花生仁的這一碟小菜。它花開的顏色與紅色的羅勒并不相同,羅勒的葉子也不同于石香菜,所以我贊同石香菜是香薷說,而非羅勒。有機會再去成都,我一定要掐點石香菜帶給好友王家葵看。
石香菜怎么寫?古名石香菜,刻下寫成什香菜或十香菜也不為錯。一字之別,苦苣與苦菊亦然。植物奇怪,野菜奇怪。蔬菜和香菜,也是奇奇怪怪的。這便是自然和生活本身的纏人和魅人之處。